场面乱糟糟的。
刚被收起还没装车完毕的废弃帐篷堆、凌乱的支架、整袋整袋的医药设备残物、遍地四溅水花的大小低洼……疲倦呼啸的泥沙在暴雨后的狂风余悸中翻飞打旋儿,人头熙攘攒动,推搡拥挤,教导员开始举着扩音喇叭大声呼喊催促。
方清月垂头跟在三个舍友后面上了大巴,放下包,站在过道上掏出手机,又看了一眼那条发送失败的微信,抬头透过肮脏的车窗向外望去。
侦查班的车就在前面不远处。
她跑了下去,在自己能思考清楚这么做的原因之前,趁着教导员背身呼叫相反方向,快速绕到那辆大巴车跟前,发现在车外根本看不清车里的面孔,就又爬上车,逐排座位寻找。
大巴车里尽是些灰头土脸的男学生,车厢中蔓延着一如她想象中男生寝室的那类恐怖的酸臭汗味。她拧着眉头,漠视几个挤在过道塞行李的大一学生见到她后一脸讶异的表情,一直艰难挤到最后排,才听到一个几分熟悉的声音。
“咦,学姐?你……找成哥?”
是一个之前见过几面的大一学弟,满脸是泥。
“他还没上车么?”
她听到自己声音发干,嘴唇也涩涩的,仿佛所有的水分都流尽在车外的大片泥泞洼地里了。
“呃……不知道,我和成哥他们没分在一个支队,从上周开始就没再见过他们了。”
男生回忆了一下,想跟她说成辛以他们有可能在后面收尾,很快就会赶回来了。但还没出声,她已经仓促道了谢,匆匆转头跑了。
——
扩音喇叭的啸音尖利冗长,像不锈钢的餐叉齿尖从铁板上重重划过,令耳膜和牙齿的神经如同被紧紧掐住,汗毛纷纷毛骨悚然地直竖起来。一个低年级女生满脸焦急地从她身边跑过,一边跟同伴哭唧唧叫喊说自己弄丢了手机,几个正在询问导员索要棉签擦伤口的男生被啸音近距离刺激得堵住耳朵、连连后退。
迷彩绿和橘色救生衣的颜色乱七八糟堆挤在视线里。她甚至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想做什么、或者到底是为了什么,就只出于本能地费力反向穿梭在泥泞人群里,艰难扒拉着前进。可偏偏连一张熟面孔都找不到。
在哪里……哪里……
找了好久,她终于在人群外缘辨认出了一个人,满身泥水、嘴不像嘴、鼻子不像鼻子,但她记得就是他同宿舍的另一个男生。
她连忙一把薅住那人。
“成辛以呢?”
风把啸音再度拉长,她的耳膜仿佛正在经历一场余震。
那男生起初没听清,累了好多天,脑子也懵懵的,甚至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拉住自己的人是谁。
“……什么?”
他像个聋子似的歪着脑袋大声冲她喊。
她已然开始烦躁,心像被风成旋儿刮扯着乱糟糟直向上空飞,拧紧眉头大声喊回去。
“成——辛——以!在哪里?”
“……啥?”还是听不清。
她气得想伸出手比划,刚抬起一只手,腕上一热,就突然被一股力道猛地拽向另一个方向。
……
“方清月。”
她愣愣看着面前的人。
和其他志愿者一样,也是脏兮兮的,刚脱掉救援马甲,头发、额头、脸颊、脖颈、迷彩服衣裤上全是泥巴,下颌生出了好些胡渣,眼窝深凹,满瞳都是红血丝,右眼角斜下方还有一道半指长的口子,像是被树枝一类划伤,边缘凝固着污泥,简直比平时在球场刚打完球还脏上一万倍。
如果是平时,她早就嫌弃得一把推开了。
可此时此刻,面对这副模样的成辛以,她却如同被抽光了浑身的力气,完全无法动弹。
他的神情极其疲惫,黑眼圈和她一样分明。脸似乎瘦了一点,衬得棱角更加凌厉,甚至显露出几分未来刑警的冷硬味道。可那双瞳仁却清透明亮,让她能在那一汪湖水中辨清自己的影子。
他的嘴唇有些干裂,风声人声和扩音喇叭的啸音乱作一团,她根本听不清他说的话,可那唇瓣开开合合,明明好似被调成了默片,她却偏偏就是知道他念出的是什么。
——
方清月——
——
方清月——
——
方清月——
——
是她的名字。
也许是因为他叫过她名字太多次,太多次,不必有声音,不必反复求证,那唇形太过清晰,不知不觉中就已经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音调、语气,她居然洞悉得就仿佛那已是她身体里的一部分。
……
风力渐歇,一缕日光挤出沉重云层,倾注入拥杂蠕动的人群之间,他握着她手腕的冰凉指缝间被那稀薄太阳添了一丝暖意。
直到这时,她才终于动了动,努力将神志从那双眸子中挣扎出来,手指向下,掌心寻到他的掌心扣住,感觉到第一节指节边那道熟悉的薄茧。
湖水漾起涟漪,粼粼波光驱散无边雨霾,连带着啸音的余韵都温柔和缓起来。她回过神,突然反应过来一丝不对劲儿,一把把他的手拽到自己眼前,掰开手心仔细看。
他的左手整个苍白了好几度,掌心、指腹,甚至手腕附近,满满的全是长久浸泡在水里的褶皱,其中有些地方已经白到接近发青,甚至开始褪皮。从食指到无名指下方还有一道横着的划伤,还没处理过,伤口边缘已经开始发炎化脓。
……
方清月觉得自己大概是完了。
她鼻子酸得不行,很想做点什么,却又有些困惑,不太明白自己到底想做些什么,也说不清这股冲动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只能在一片模糊泪意中抬头看他。
才刚堪堪看了他一秒不到,就感觉眼前一暗。
——
他把她拽进了怀里。
半干半湿的泥巴和他的脏衣服一起贴在她的下巴上,她的头无法控制地向上仰起,右脸颊贴着他的颈动脉。
明明那一处的皮肤还带着细汗,可她却丝毫未觉不适。
整个鼻翼间都是独属于他的味道,他的两只手臂紧紧搂着她的腰和背,脸压在她的肩头,两个人严密相贴的肋骨之间传来雷一般的轰鸣声。
她不知道那究竟是谁的心跳。
她只知道,她真的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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