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陶泽”
“籍贯”
“凉州”
笔录官抬眼看向面前这个年轻人。他记得,去年年初,关内一战,主将崔琰身死连州带郡一齐被煌国拿下,州内不少青壮都死在了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
眼下战事已消,可被毁去的城邦,无辜死难者们的尸骸,通通堆砌在那条出关的要道上,无人认领。
几乎没怎么受到盘问,陶泽顺利的拿到了通关文书。他背对着那入关的通道,直直看向身后。
那里,荒草萋萋,似乎很久没有人来往了。
陶泽漠然注视起那片生机勃勃的草地,春吹百草,等来年这些草籽就会长上天去,风会把它们运往北方,沿途的尸骨倒是很好的养料。这样,地里不光能长草,也能像南边一样长出养活人的庄稼吧。
蓦然间,他想到某个家伙曾说过,想去西北那边,因为听说那里有一座很高很高的雪山。
陶泽并不关心这个,他很小的时候差点死在山上,冬天,白茫茫的雪从四面八方,将人埋起。
可在打仗的这几年,雪下的再厉害也没有刀子杀人杀的快,那家伙在一天夜里被蛮子从背后摸了一刀,割断了脊柱。
所有人都觉得他死定了,这小子却一副倔样,他说,他不会死,他还要去找雪山呢。
陶泽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去找雪山?
他说,他娘说山上有神仙,雪山是他知道的最高的山,所以他要去找神仙治他娘的病。
说这话的时候,人还是清醒的。有人给了他一管旱烟,继续听他说那个关于神仙的故事。
陶泽坐在那小子旁边,只是望着屋外,安静无声的旷野。
那晚的后半夜是陶泽睡得最不舒服的一次,夜里他听到好几次哭声,这致使他辗转了许久也没能睡着,等捱到了天亮,他才听同伴说,那家伙已经死了。
他肯定是会死的,只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可那之后,陶泽只要一闭眼,就会想到那家伙缩在角落里,浑身打着哆嗦。听说,他娘是因为没东西吃活活饿死,这并不稀奇。
后来,在整理遗物时,翻到那小子偷偷藏起来的粮食,大多都已经烂掉,食物下面叠放有一块已经脏的不能看的女人的衣服,触目惊心。
陶泽只觉得荒唐,他这样的人竟然在看到那滩东西时产生类似怜悯的情绪。以至于,他后来做梦,还梦到过自己带着那家伙去了雪山,满山遍野的去找那些老不死的家伙。
分完那家伙的遗产,找了个地方,把他埋了。
陶泽是想直接烧了好,可看到那滩破烂,想了想,又给放回那家伙的胸口,他抓了一把草籽,合风,一起埋进土里。
这世上也许真的有神仙,但肯定不会管他们这帮凡人的事。
陶泽卷了根旱烟,把烟抽完,烟灰洒在坟头上,白雪皑皑。
“这就是雪山,它其实也就是这么个玩意,你自个在坟里慢慢看吧。”
陶泽摸着自己的脑袋,他看了看天上,白茫茫的大雪。
小人物嘛,都一样,死的时候太浅太清。一阵风,一片草,一场雪,也就了无痕迹。
他对脚下的这片土地谈不上热爱,也算不上讨厌。
只是,在他立足人世间的这些年里,在远没有蛮族入侵而导致的战争年代下,生根于大地上的黑暗就已经蔓延到每个人的心中。
当他还是以幼儿的身份存在于世时,这种可悲,便已然呈现。
…
山谷里没有风的时候,总是使人感到炎热。因为地势过高,白天又总会比其他地方更要刺眼。
姜沁于傍晚时分便坐在这儿。夕阳西下,枣红色的岩壁晒成棕黄,在一众树冠簇拥下,直往远方眺望,能看见两座匍匐山峰,一半挂着太阳,一半挂着月亮。
这样的场景无疑使人感到不真实,可当黑夜升起,城镇进入梦乡,山外的云被风推着变作满布的雾时,城镇上的居民才会苏醒。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月露半捎,山谷里什么也没有,只一人穿蓑衣赶牛车进山。那时节,每逢旱季,山野上到处都是青芒。
青芒是白色的,青芒下的土却总是灰黑一片。外面的人说,这样的土不好,种不出庄稼,也养不活人。可她分明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却总要和他乡人论证,说自己存在,自己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可往往,没人会真在意,这不免使她感到沮丧。
牛车由远及近,牛背上的人拽着缰绳,那头缺门牙的老黄牛吽着热气,停在路边。
车后面,堆满了杂物,赶车的那位戴着蓑帽,帽檐挂着珠珠雨露,像清晨荷叶。
姜沁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人,他分明是居高临下望你,可浑身透露出的信息却像只要死的病猫。她感到,面前之人对待生命已经达到某种病态的程度。
一开始她也不能理解。
乌泱乌泱的人从洞穴里走出,今晚有不错的月亮。
姜沁倚靠着树梢,她如她的祖祖辈辈一样,抬头仰望若有所思。这片广袤而贫瘠的土壤上部族的生存需要野蛮与牺牲。
而历史的经验告诉她,最终这样的文明会被更庞大的暴力吞噬,也正因如此,姜沁才会有倾尽全部力量去做一个不知成败的实验的决心。
远处,黑雾尽头,一个身影由远及近,骑马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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