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十九年,十一月
琅琊寺中。
李常笑与两位老和尚坐问经书。
居左的和尚法号慧觉,居右的和尚法号智仙,二人皆是滁州当地赫赫有名的禅宗大能。
李常笑当年在唐世结识的怀素,与这位慧觉和尚就有过缘法。
时过境迁,斯人已逝。
幸甚,佛法的经义却被一代代高僧徙倚传下,并且发展为有别于天竺,独具神州风貌的一种佛法。
……
午时,用过素斋饭,三人一齐走出。
李常笑面朝二人,淡笑道:“太守在城外设宴,请来四方酒客,好不热闹。”
闻言,智仙和尚有些意外。
他掐指一算,目露几分困惑:“不对……欧阳施主不是常言酒色最是愁苦,何以大宴宾客,难道是朝廷的事情有了转折?”
智仙口中的欧阳施主,自然是欧阳文忠了。
他作为少壮派臣子中在文坛最有名望者,甚至一度盖过了宰相韩稚圭。
当初范希文替少壮派顶罪,并且在不久后就因病而亡,这是欧阳文忠的心结,他索性也自请外放,被授官滁州太守。
在智仙的印象里,欧阳文忠此人虽然身居官场,但却活得比他这个出家人还要洒脱。
有酒就醉,何以再宴请宾客?
李常笑惊讶于智仙的敏锐,笑着解释:“听说是朝堂有意请欧阳相公回京,主持这一年的科举。”
这时,一旁的慧觉和尚忽然开口:“这般看来,两位曾家施主也算是熬出头了。”
此话一出,李常笑与智仙皆是点头,感慨道。
“当年欧阳太守流放过来,这曾子固,曾子宣兄弟二人不离不弃,奉守其左右,砥砺之志令人动容。”
慧觉一面笑着,一边朝着屋子中走去,他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智仙师兄,还有李山长,此等盛事老衲就不掺和了。”
智仙闻言小跑着跟上一面喊着:“慧觉师兄你等等我。”
他转头再看李常笑:“山长,请带我转达太守,醉翁亭就赠与他了。”
“好。”
……
滁州山外。
欧阳文忠在两位弟子的陪同下,朝着山中的亭子走去。
在他们后方几十步外,还有一群衣冠板正的士子紧紧跟随,士子们看向欧阳文忠的眼神,火热到几乎要将他给融合。
欧阳文忠不以为然。
只不过,他的两位弟子却看不下去了。
曾子固与曾子宣二人对视一眼,放慢步子守在欧阳文忠的左右,宛如左右门神一样。
他们的衣衫虽然朴素,但通体不由自主散发出的坚毅之意,还是驱散了后方士人心头的火热,像冷水一样直接给他们浇醒。
年纪较小的曾子宣嘴角一撇,不满道:“这群趋炎附势之流,只因为听说师尊将要回京,就上赶着靠过来,真是叫人恶心!”
欧阳文忠听罢,笑而不语。
倒是曾子固明白了师尊的意思,转头朝着胞弟解释:“趋炎附势,乃是人之天性。师尊的性情豁达,若是这人对国朝有益,便是趋炎附势,也当得到重用。”
欧阳文忠听到大弟子的解读,眼中闪过几分满意之色。
他点点头,肯定道:“子固说的不错。我大宋如今缺少的,是真正可以支撑江山的实干臣子。可惜,年轻一辈中,能像王介甫一样的人物,太少了。”
一念至此,欧阳文忠不由叹息。
他对大宋如今的青黄不接,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要知道,自打大宋立国以来,民间的能臣是一代接一代,从太祖至今就从未断绝过。
建隆朝的杨无狄,呼延赞,曹华……
端拱朝的吕圣功,李太初,寇平仲……
咸平朝的范希文,晏元献,富彦国,韩稚圭……
哪怕是如今常被诟病的吕坦夫,他在同辈中亦是属于奇才,可惜贪恋权柄,最终走了不归路。
朝堂中,随着少壮派的臣子开始老去。
以王介甫为首的旧派再度登台,给少壮派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欧阳文忠与王介甫虽然在立场上不属一家,但他却打从心底认为,这王介甫对大宋一朝而言,绝对是一个能干实事的臣子。
说不得,未来的朝廷命运就肩负在他身上了。
思索之际,欧阳文忠最终来到亭下。
亭子说大不大,而且没有什么菜肴,只有一坛坛事先准备的美酒,也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多为民间酿造,平日流不到达官贵人的嘴里,但欧阳文忠偏偏喜欢这一款。
……
等到坐定之后。
众人皆等待欧阳文忠宣布开喝,只是他迟迟没有开口,目光扫视四方,也不知在寻找什么。
不多时,一位穿着朴素的青年信步而来。
欧阳文忠顿时眼前一亮,上前相迎,笑着说道:“山长,您可算是来了。”
李常笑微微点头,将肩上的褡裢卸下来,当着众人的面拆出里面的物件。
欧阳文忠不由笑道:“山长莫不是带了什么,来给弟子接风洗尘?”
“你别多想,”李常笑果断否认,不紧不慢道:“这是智仙和慧觉给你的心意。既然是宴宾客,光有酒可不行,他们给你准备了明光的炒豆子,还有自制的甘露饼。”
“来,给众人分分。”
李常笑将东西递给曾家兄弟,自己则回到坐席中。
欧阳文忠当即开口:“喝,今日不醉不归,也算是成全我这欧阳醉翁了!”
“多谢欧阳太守!”
众人齐齐敬酒,场面顿时热闹了起来。
是日,这山中除了他们之外,还有许多有人上山下山。
酒过半巡。
甘露饼和炒豆子吃完了,欧阳文忠盯着面前的池塘,忽然提议钓鱼,他们以投壶作为标准,败者需得负责钓鱼给众人吃。
至于胜者,既可坐着等吃,还能下棋来怡情。
今日到来的人中,不乏想要攀附欧阳文忠,指望着他在来年科举中可以徇私一二。
不过此刻,那些人改变了注意。
科举的事又不在今日,既然好不容易有机会体验这山中的野趣,何须做多余的事情。
半日浮生,直到天色黯淡,众人才不舍离开。
醉翁亭立于原地,目送着欧阳文忠离开的背影,却又像是在迎接着什么新的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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