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人烟稀少的宫道,入夜后更显荒凉,高耸的枣红宫墙,在昏暗的灯火映照下,从墙头垂落的树影随风微晃。
这条凄清的路上,一人快步而行,放得极轻的脚步,几乎被风声掩盖,一直通往这条路的尽头——
当荷华宫的大门矗立在眼前,兰舟停了停,仰望着空荡荡的门头和饱经风霜的残砖,眼前朱红的大门,早已锈迹斑斑,门前石阶多年无人清扫,落叶与灰尘堆成了一片,他忽然就觉得心头被什么沉重至极的东西堵住了,说不清道不明,只是连吸一口气都觉得疼。
他的手就像被绑上了石头,艰难地,一点点地推开了那扇阔别五年的门。
一阵寒风乍起,枯黄的落叶在冰冷的地面上打了个转儿,月光皎洁如霜,照在那块被砸成数块的牌匾上,搬开被烧得乌黑的房梁和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杂物,终于能看清上面气势恢宏的三个大字。
荷华宫。
他蹲下身,轻轻抚过这三个字,只摸到一手刺骨的冷意和灰尘。
他今日依裴瑛安排,扮作随侍的小太监一同入宫,进双元殿之前便脱身离开,以免与司菀打照面。他混在诸多宫人间,前不久才寻到机会抽身,通往荷华宫的路他早已烂熟于心,可轻而易举地避开宫中巡逻的禁卫军,回到此处。
附近的禁卫军每半个时辰换一次,算着时辰,应当还有一刻钟的时间,让他查看这座废墟。
他仍能清楚地记得那晚的细枝末节,因那纸证词和宫人的指证,被软禁在荷华宫的他和母后,除了玉屏姑姑,已无人肯真心照料。都说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堂堂一国之后和一国太子,准备的晚膳竟然只是清粥和咸菜,那几个馒头还是玉屏姑姑从御膳房偷偷拿回来的。
他那日着实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几口便放下了。
母后的身子不怎么好,前几日受风已经有些咳嗽,御医却迟迟不来,这几日又加重了些,玉屏姑姑摘了些枇杷叶来煮了些糖水,只能用这些民间偏方润肺止咳。
因滴血认亲之事,他心中极为动摇,尽管母后同他说,他定然是父皇的血脉,但那等大庭广众之下,两滴血各自散开,可谓铁证如山,便是他相信母后,旁人也不会信他们。
父皇已经不在了,无人能为他们做主,宫中几乎都是珍妃的人,他们想踏出荷华宫一步,都难如登天,遑论查明真相。
玉屏姑姑打探到,宁国府上下已被悉数打入天牢,抄家查封,等候定罪问斩,司筠和林之焕上书谏言,望详查此案,也不知如何了。
眼下的局面似一团乱麻,只怕危在旦夕。
入秋后,天冷了下来,玉屏姑姑好说歹说,求来了几床旧被褥和一只暖炉,伺候他们早早歇下了。
他躺在榻上苦思冥想,始终想不出脱困的法子,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待他再睁开眼,荷华宫已然化作一片火海,母后和玉屏姑姑将他摇醒,打算找路离开这里。
殿中没有什么水,他与玉屏姑姑将花瓶和笔洗中的水都用上了,才清出一条路来,好歹能看见大门了。
这样的火势,附近的禁卫军和宫人早该赶来救人灭火,然过了许久,也不见有人赶来。
浓烟呛得人眼泪直流,他将衣摆撕下来打湿,分成三条,让母后和玉屏姑姑捂住口鼻,顶着火往外跑。
火烧断了房梁,从他头顶砸了下来,他被母后一把推开,才得以幸免。
可是他的母后却被数根沉重的木头压住了双腿,疼的冷汗涔涔。
母后学过医术,这一下便知自己双腿都被轧断了,催促他和玉屏姑姑离开这。
他与玉屏姑姑试图搬开那些木头,却发现旁边的墙因失了承重,已然摇摇欲坠。若是塌下来,他们三人都将被埋在下面。
他的母后拿着花瓶的碎片抵在咽喉对他以死相逼,要他发誓,会好好地活下去,有朝一日查明真相,以正大统,若来日为君,要勤政爱民,以天下苍生为重,切不可辜负先帝留下的大好江山。
他跪在残渣上,强忍着眼泪,一字一句地立下重誓。
在大门被火海吞没之前,玉屏姑姑含着泪水将他强拖了出去。
而后,那面墙塌了。
母后最后的那一眼,成了他不能忘怀的一道伤,每每想起,都痛彻心扉。
而今再回到此处,看着这片废墟,往事历历在目,他的心境却是与当时截然不同。
这些年他仔细地回想了当日发生的所有事,他和母后就寝约莫是戌时过后,而玉屏姑姑和母后来将他叫起,大概是戌时三刻。
那日刮的应是西风,有西面的宫墙阻挡,即便没有人来救火,也不可能烧得那样快。
废墟中还残留了一些没有少尽的布帛和残物,尽管上头的花纹破旧了许多,依稀还能看出应当是荷华宫中用的布帘。
他拾起一块,闻了闻,这块碎步恰好落在砖瓦之下,免了不少风吹日晒,隐约还能闻到一丝没有散尽的松枝味儿。他又看了看旁边没有完全成为焦炭的几截木头,伸手一摸,竟有些湿滑,凑近一嗅,也有一股极淡的松枝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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