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年大汉,十万里江山。
谁能说得清大汉四百年来征战,亡去的将士有多少?累死的民夫有多少?费去的财赋有多少?
大概没人算得清楚了,留在史书上的不过只是一堆毫无生气的数字罢了。
还有人记得么?
他坐在路边的小客店里,身前是一只破碗,里面是半碗甘甜清澈的井水。
八百里秦川,自古为富庶之地,而今,却已经有些没落。谁记得,百多年前,这是大汉最繁荣昌盛的国都所在?
即便是记得,大概也忘了文景之治的安居乐业和孝武皇帝的赫赫武勋了罢?
他捋一捋下巴上的短须,端着这碗水,仔细瞧了瞧,摇了摇头。
巴掌大的野店,只能提供些井水、搭几个床板干草铺就的卧榻,住一宿便是二十钱,水一碗也需三钱,若是想吃上一碗热腾腾的麦饭,更需百钱。自从去岁南阳大旱,至今年黄巾大乱,盗贼丛生,富足的关中亦成了一斗粟三百钱的穷苦之地。
一行五六人,便坐在芦蓬下,铺些干草,席地而坐,一人一碗水,给了店家二百钱。另外,又叫了五碗麦饭。
店家登时喜出望外,望着这一行人,心中疑惑,却也不过问。他做这买卖也没几天日子,来来往往稀奇古怪的事情见的多了,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一个壮硕的汉子,两个奴仆打扮的随从,外加眼前这领头的人,束发着冠,乃是一儒士打扮,看气质态度,也非寻常的儒生。
随行的人打开了包裹,登时一阵香气扑鼻,乃是上好的肉干,饶是远处的店家也是狠狠地嗅了一鼻子,念叨着:“肉味……这可有些念头没闻见了……”
随从捡了两块上好的,恭恭敬敬递到儒士身前:“先生,请用。”
几块肉干吃罢,坐在领头的身侧的一个年轻人,看样子颇为俊美,只是脸上染了些尘土,不过十一二岁年纪,皱了皱眉头,高声叫道:“有酒么?”
在一旁草堆上躺着晒太阳、嘴里叼着干草的店家斜着眼望过来,连身子都不动弹一下,便摆了摆手:“酒?客人怕是活在梦里,这三辅几近赤地千里,便是寻常两餐都快吃不上了,哪里还有粮食酿酒哟!”
年轻人怒上眉梢,嘴巴动了动,却是不曾讲话。坐他身侧的一个壮汉,一眼望去便比年轻人足足壮了一圈,捏着水碗一饮而尽,却听见了店家的话,一双浓眉倏地扬起,手中地碗“兵乓”一声已是生生被他捏碎了,恶狠狠地道:“才区区一年不见,关中竟然疲敝至此,可恨这帮贪官污吏!”
汉子吼声颇大,在耳边如同炸雷一般,年轻人皱着眉盯着他,还未说话,便听见儒士轻轻说了一句:“慎言。”
店家的声音紧随其后,仿佛一直盯着此处一般:“赔钱啊!一个碗五十钱!”
“五十钱!”
壮汉登时怒火中烧,一巴掌拍在身前的粗劣案几上,登时将原本就摇摇欲坠的木几拍得粉碎,转身奔着店家便欲下手:“你莫不是抢钱?!”
店家仿佛毫不在意一般,也不顾忌自己瘦弱的小身板比碎成粉末的案几也强不了几分,仰着头又吼了一嗓子:“赔钱!”
那汉子一双浓眉大眼几乎要瞪出火来:“你找死!”一只铁拳已然举起,便听身后传来一声冷冰冰地呼唤:
“慎行。”
仿佛是什么铁律一般,将那汉子的身形生生定住了。举在半空的拳头便那么举着,汉子脸上神情变化不定,嘴角一阵抽搐,恶狠狠地盯了眼前的店家一眼,竟是缓缓收回了拳头,依然回到儒士身边坐下了。
店家冲那汉子翻了个白眼,他却是知道,若不是那儒士说话,只怕自己早已被那汉子的一双手给撕得粉碎了。
那儒士低下头,从碎木中捡起一块肉干,拿在手里掸了掸尘土,又放在嘴边吹一吹,撕下一块,放进嘴里细细嚼着。
后厨热气蒸腾,一个十来岁的小年轻,端了五碗麦饭出来,直直送到一行人跟前,一看案几已碎了一地,登时傻了眼。
那儒士缓缓起身,念叨一句:“换张食案。”
身边四人便是连一字都不曾多说,恭恭敬敬一齐说了声:“是,先生。”竟然都起了身,随这儒生换了张桌子。
眼看端上来的五碗麦饭,壮汉脸上一阵抽搐,险些又要砸一张桌子。
那五碗麦饭,碗大饭少,平均下来不过一二两麦粒在碗中,又是干裂,显然是煮的时候没舍得多放些水,吃在嘴里比嚼干木头好不了多少。
那儒生望了一眼食碗,却是连神情都未曾变化,将手里的肉干一点点撕开,丢入碗里,将一碗冷水浇进去,便那么默默地等着。
汉子却不会如此儒雅,一扬手、一仰头,便将整碗饭吃了下去,又塞了一块肉干进去,便这么嚼吧嚼吧,吞了下去。
儒士一直盯着眼前的食碗,直到汉子吃完了五六块肉干,方才伸手拿起食箸。
食箸拿起,却未落下,因为他的眼里,已经看见了不远处的大道上,推来的一辆四轮小车。
“店家,可有水么?”
一行人皆是推四轮车的是个姑娘,一身水蓝色的蜀锦衣袍,美若天仙,声音悦耳动听,沁人心脾,说不出地温柔和善。
这样富贵气的仙女儿,在这荒郊野外推着一位断了腿的年轻人,也不怕遭了强盗贼子,被绑去做了奴隶?
唯独那儒士,眼睛一直盯着坐在四轮车上的年轻人,眼神闪烁。
四轮车上的人,年纪不过二十岁上下,比那姑娘略微大一些,一身紫色长袍,裹着一件紫狐大氅,看上去温文尔雅,只是眼神里少几分生气,四轮车后面带着一个精美的紫檀木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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