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清凉寺,住持堂。
望着棋盘上将要收宫的一条大龙,曹寅很是自得。坐在他对面的慧空方丈,看着棋盘再无转机,就将手中拈着的棋子放回蛊中,颔首道:“曹施主,倒是越发悠闲自在!”
曹寅一身青色绸布长衣,穿着双同色的千层底鞋,看着像个寻常文士,哪里还有半分显贵勋臣的模样。虽然仍是清瘦,精神看起来却是不错。
听了慧空的话,曹寅点点头道:“我活了五十多年,直至如今方晓得什么叫做真自在!”说到这里,他不禁陷入遥远的回忆。
自记事伊始,父母在耳边教导的就是要“皇恩浩荡”,就是要“效忠皇上”。他自幼就较同龄的孩子要强,极爱读书写字,那是期盼着自己长大后能够在学问上有所建树。当时入宫的诸位伴读中,他年纪最幼,功课却是最好,被众口赞为“神童”。年岁再大些,便是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到了十六岁,完结伴读生涯后,他又被选为御前侍卫。他亦是能诗善文,兼擅词曲之人,但是却在权势场地耳濡目染中失去灵性。
看着自幼结识的天子除鳌拜、平三番,一步步走上帝王的巅峰之路,他亦是热血沸腾。在他的心中,对康熙是崇拜与感激的,心甘情愿地摒弃自己的理想,为待他如手足般的帝王奉上全部忠心。
繁华落尽,就这般过了大半辈子。
背负数百万两的亏空,举家还债,他心不悔;一废太子前后的诬陷攻讦,他心不悔;病入膏肓,看着儿子满身风尘从京城飞驰回来,他仍不悔!
只是,累了而已。
再也没有精神去揣摩圣心,再也没有精神去应付各种阴谋与角力。
身体渐愈,只挂着江宁织造,卸下其他差事这大半年里,曹寅成了清凉寺的常客。与方丈下一盘棋,听着寺庙里的钟声,再读上半本经书,念上几句禅语,使得他竟蒙生出几分弃世出家之心。因顾及到长子年少,妻子情重,他终究是熄了这个心思。
由己推人,想到自己当年送儿子来这里修行,曹寅不觉有些后怕。他当时想的是化解儿子心中的郁结,让其能在平和地心态下学习谋略之术,为其将来继任自己的职位做准备。
如今想到这些,曹寅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荒唐的感觉,自己这般做,与当年的父母又有什么区别,就差提溜着儿子的耳朵说:“天家恩重,定要忠心谨慎!”
这“忠心谨慎”二字,束了自己五十来年,难道还要让他去束自己的儿子不成?过于执念,累己累人。
“万事随心”曹寅想到这四字,身上松快了不少,指了棋盘道:“来,来,老和尚,咱们再来一盘!”
谁说出家人“四大皆空”的,慧空因上盘输了,这盘却是步步紧逼、寸土不让,迫得曹寅节节败退。真是卯足了精神,才弄成了个和局。
撂下棋子,曹寅笑着叹道:“同老和尚下棋,就是畅快!想想你我结交近三十年,当初还是我指点你的棋艺,如今却是此消彼长,想要赢你一盘确实不易!”
慧空道:“曹施主人在红尘,心中有所忌惮,行棋布局之间难免有些思虑过甚。虽终是竭尽心力,却不过是个不败不胜的局面。说到底,终是施主将这看得重了!胜亦由他胜,败亦由他败,尽由他去!”
这其中却有点拨之意,曹寅正色谢过。
看看窗外,天色过午,想着妻子还等着自己晚饭,曹寅向慧空告辞。慧空请他稍等,而后叫了两个沙弥,捧了两只两尺来长、一尺来宽的木匣过来,说道:“这个是寺里新制的香,前两年大公子曾特意要过几次的,今儿正好请施主带回。”
曹寅谢过,心里却不由生出两个疑问,四阿哥真如他表现得这般无欲无求吗?儿子连着送了几年香,只是单纯地报恩吗?随后,想到方才慧空说的“胜亦由他胜,败亦由他败”,看来自己实在是操心过了,儿子自幼异于旁人,这些年来又哪里用自己操过半点心儿。
回到织造府,曹寅简单地问了下衙门的事,便回开阳院去。
李氏坐在西间炕上,摩挲着手上的新鞋子,脸上满是欣慰,眼角隐隐有泪痕。见曹寅回来,她放下鞋子,起身相迎:“老爷回来了!”
“嗯!”曹寅望了望她:“这是怎么了?收到孩子们的家书了?”
李氏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打发几个绣鸾她们取水传饭,然后方对回道:“是咱们儿子与媳妇来的信,上封信颙儿就是将媳妇夸了又夸,这封信里也是!怨不得有句俗语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我这做母亲的心里都忍不住吃味!”
曹寅见妻子满脸的高兴,却偏可以摆出一副严厉婆婆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别说是儿子,就是你这做婆婆的,还没见过媳妇儿,不也是整日间挂在嘴上!”
丫鬟们端上水,投了毛巾,李氏一边递给丈夫,一边笑道:“原本还担心媳妇儿出身尊贵,颙儿素日里对女子态度又是不冷不热的,怕两人年轻,拌嘴斗口。现下看来,却是我多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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