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绡帐暖,绿蜡吹灯,夜黑影重。美人笑把红泥烹,盼月儿白,叶儿黄,真所谓人面相醉春风。
环过亭廊,湖中水榭,玉阶门前。公子愁煞普庵声,弄东边风,西边风,好叫个南北四大皆空。”
这是白玉飞走之前说过的最后一段话。
从筵席结束之后直到现在,他已在这里整整坐了一个时辰,可却也再坐不下去。
本来,送走了那些并不怎么重要的宾客之后,他们的热闹才算是刚刚开始。
他随着黄金屋一起,绕过一言堂的后院,穿过通幽小径,摆渡到他园中新修葺的湖中水榭。
虽是折腾了好一番功夫,可若是有美人温酒相候,又能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知鱼很美,一种很奇妙的美。
在江南那样美人如云的地方,白玉飞自恃从小早已见惯了这些温香软玉,可对于知鱼,他还是忍不住会去多看上几眼,这个女人身上好像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魅惑,让他心不由己。
可他奇怪的是,这样的美人煮酒在侧,黄金屋竟然连看都没有去看上一眼。
这不是他所认识的黄金屋。
他们当年的相识相知,可也就因为这英雄所好美色略同。
黄金屋在这里,一个时辰未发一言,自顾自地弄着他的琴。
他弹的不是别的,正是今晚听到的那曲普庵咒。
同样的曲子,用不同的乐器奏出来,自然带给人不同的心境。
同一曲普庵咒,那位竹公子的箫声绵延通幽,净彻人心,和静入定,而黄金屋用琴弹出来时,却是一种金刚怒目菩萨低眉的庄重肃穆。
白玉飞想不通,他为什么来到这里突然弹起了这个曲子,就像他更想不通,整整一个时辰了,他为什么要一直重复不停的弹着这个曲子。
这首曲子于他而言,本就是枯燥乏味的。
曲调沉郁顿挫几近重复,引人入睡,听起来的时候,就像是枯坐在石阶前数着那岩壁上只因更深露重而一滴又一滴落下的水珠。
他向来觉得,这般老僧入定之乐,只怕在他老了的时候,都不愿去懂。
一曲奏完,足要整整一盏茶的时间,枯燥而冗长。
一个时辰,已足够放凉了八盏茶。
这代表着,他已连续听了不下八次,他已很是不耐烦了。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弄琴赏月,美人在卧,本是一番人间美事,却活生生地被黄金屋给煞了风景,搅合成了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的孤山寒寺。
虽然面前的这个人技艺尚可,但他是来寻乐子的,不是来寻禅道的。
乘兴而来,败兴而去。
所以他喝完知鱼斟的最后一杯酒,留下了这样一段词,觉得实在无趣,拂袖而去。
黄金屋却并没有在意他的离开,他已把自己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这指尖与丝弦之间,无暇他顾。
知鱼也没有在意,她从不在意别人。
她就侧倚在门边,静静地看着黄金屋,静静地听曲,做一个红颜知音应该做的一切事情。
曲子还在重复,可别说是八遍,就算是八百遍她也永远不会腻。
时间于她而言,本就是最富足多余的东西,千百年都能如一日,更何况是蹉跎这人间数十年。
可是,随着“咣”的一声响,她已从沉醉中惊醒过来。
“不能和!……不能和!”
黄金屋突然一掌重重地拍在了琴面上,整个弦声戛然而止,像是初融的春水突然冻结,又凝回成了严冬寒冰。
他猝然站起身,双手撑着桌面,才勉强缓了缓那因焦虑而变得异常急促的呼吸。
他好像又回到了下午在石室中掷骰子的时候,那样重复,重复,不断重复,却始终未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再这样重复下去,早晚会把自己给逼疯。
“什么不能和?”知鱼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既看看他,又看看琴,她完全不明白。
她的手轻轻掰着他的手,想让他松开,毕竟他的手已因紧紧拧攥着七根琴弦而被反勒得通红。
“你今夜可听到了那箫声?”
知鱼点了点头,箫声贯穿长街,从三里之外的巷尾一直传到了巷首,她又怎么可能听而不闻。
“我试着以琴和他的箫,可是他的节律却始终不能和,是我不能和。”
一曲以琴箫相和,本是很自然的一种对话方式,两个人可以完全不需要任何言语的交流,就能够探听到对方的心意。
可是和曲,这其中却需要两个人之间不断磨合而相契,从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和曲,既看曲技,也看缘分。
即便是同一首曲子同一种乐器,两个人只要心性有丝微的不同,奏出来的意境也是千变万化天差地别。
音由心生,一个人奏出的曲往往带着他自己的气,气是与生俱来的,这是任何时候都隐藏不了的东西。
黄金屋试了很多遍,他的节律永远对不上那个人的,他知道,音若不能相和,人亦不能。
可是,这并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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