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自龄在深思熟虑之后叫了另一辆出租车,因为残忍的暮色已经从世界的另一头静默地弥漫过来,倘若他们在工作人员下班前还赶不到举办电影宣传会的场地那儿,那么他们就只能再花上几年时间等着下一部电影从万往瑜上了年纪的脑袋里往外钻了——他不是一位以工作效率而着称的导演。据说,他靠抽签和轮盘决定电影名称,每天出门前,他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虔诚地摇晃手里那些散乱、结实、沉甸甸的乌木色骰子,那些乌木色的骰子乖巧地躺在他斑驳且苍老的手心里,宛若从玻璃鱼缸里一不小心跳出来的金鱼那样文雅又安静——它的主人站在鱼缸旁边徒劳地打量着它逐渐失去活力的躯体,考虑着它为何要以这种方式摆脱赐予它鲜活生命的诸般事物,筹划着能够用于断绝这类恼人意外的可靠措施以及用在它的下一条同类身上的那些隐患杀手。万往瑜每年要花上一到两个月的时间去钓鱼,他用在鱼竿和鱼饵上的精力要比用在电影上的多很多,他的第一部电影和钓鱼息息相关——一个穿雪青色短袖运动衫的健壮男人蹲坐在湖边的土地上并出现在电影的第一个镜头里,他把一条瘦弱、纤细的胳膊垂向湖面,也许要从淡绿色的镜子般的湖里捞上来什么东西,他的背影让观众立刻想起一株脆弱易断的小树,随之而来的是把他踹下去的念头。在电影院中的确有人这样做了,他朝坐在他前面的那位观众的椅子踢了一脚,在这之后,一个光溜溜的脑袋蓦然横在了他和银幕中间,坐在他前面的观众鼓足了劲给了他一巴掌,接着又转了回去。于是,他和他脸上那股艳红色辣椒般的感觉一起呆愣愣地坐在那儿,直到掌印的影子在他的面颊上凝结出来。坐在他右手边的女朋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光瞧着他的脸,他觉得他的脸不是被那个巴掌而是被这道惊愕的目光灼伤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和切水果的玩具截然不同的用于身体之上的工具,这把工具让他的手跟电影院的一把椅子、还有那个打了他巴掌的观众的胸口紧密地连接在了一起,属于这种沟通的道别和他的首次出场一样让人猝不及防、心神慌张。那个胸膛上多了张不规则嘴巴的观众像是刚与人辩论过后的舌头似的有气无力地躺在了地上,实际上,他没完全躺下去,他只是半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从其他观众那儿响起来的尖叫声助长了那个脸上有个巴掌印的观众内心当中强烈的怨恨色彩,他不假思索地冲到人群里大喊大叫,如果现在有个老练的猎人站在电影院里,他一定能凭借着这种叫声想到保护自己幼崽的野猪。当他打猎时遇到这样一头野猪时,他用手机摄像头对准它,带着忠实的猎犬慢慢向后撤退,野猪的身体在手机屏幕里不断缩小。猎人打算把这段视频投寄到视频网站上,假如他一开始没有忘记接触录制按钮的话。
就在观众们忙着逃离影院的时候,银幕上的那个男人已经把水面附近的那个东西给捞了上来,他一面像个被导弹击中的野牛似的大口喘气,一面用他的牛蹄子敲敲自己酸痛的脊背,被他捞上来的是他的鱼竿,男人攥着鱼竿慢悠悠地站起来,一种用于审视的目光从他那双优美的眼睛里透过细长的睫毛射向视野内的各个角落,他突然高兴起来,一个带有惊喜意味的笑容从他的脸上绽开,男人朝着镜头挥了挥手,仿佛是在朝着电影院里的观众挥手,那个栽倒在地上还没被处理的血色观众只能默默地躺在那儿——不能用他的手来回应他。把他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的人还在走廊上横冲直撞——似乎没人能制止他,他本想在电影院里睡上一觉,因为他昨天忙着拜访亲戚,但一个清脆的巴掌搅碎了他密谋已久的酣眠。巴掌的主人躺在离他仅有一墙之隔的电影院的黑色地板上,银幕荧荧的幽光淡淡地洒到他宽宽的脖子上,影片里,一道模模糊糊的人影扛着鱼竿一顿一顿地往前走,一轮正午时分独有的太阳出现在银幕之中,于是,洒在他脖子上的光缓缓上移,和他光秃秃的脑袋互相调和,假如这儿不是个空无一人的房间,那么坐在他旁边的人多半能借着银幕慷慨赠与的光线发现他并不是个严格意义上的秃子,他的头皮上其实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黑得发亮的发根,在这条走廊尽头的另一个房间里——那里也坐着一位和他年纪相仿的秃头,那里面的观众还没听到外面不详的动静。负责检票的工作人员纹丝不动地站在房间门口,以防有没买票的“观众”溜进房间,他已经借助职业的特殊性把这部电影看了几十遍,当然,除了第一遍之外,剩下的几十遍他没怎么认真看,走廊上那个疯疯癫癫的男人这时候刚好把门推开,这位检票的工作人员在毫无提防的情况下被门撞到了墙上,这扇门把他的脸砸得失去了知觉。他刚想从门后面出来看看是谁干了这件好事,但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头之后就又缩了回去。在那个强行为他打开疼痛之门的男人冲进买了票的羊群当中撕扯羊毛的时候,他抓住机会从门后面跳出来跑掉了。劫后余生的喜悦让他的额头上不住地冒汗,他第一次这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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