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拭非说不出是有些气愤还是惋惜:“你就这么想死?人只有活着才能做想做的事情啊, 死去一切成空, 这世间就没有任何能让你觉得高兴的事情了吗?”
慧恩:“是我先做错事。我不是一个好人。无论什么原因, 我的确目睹并协助冥思教发展至今, 看着有人在我面前喊冤死去,曾经我一心复仇, 无暇顾及, 倒也还好,可如今又该怎么面对自己?能一切成空,倒是还好。你就当我忍受不了,就此逃避吧。”
“你既早知如此, 该找害你的人报仇,为何要连累一干何山县百姓?”方拭非说,“你是想向慧通报恩,还是想向朝廷报仇?”
她说着顿了下,改口道:“罢了,我不过是说风凉话。道理人人会说,可做到又有多难呢?悲痛的人自然容易丧失理智。若是人人都能做到自我救赎,孔子也不会凭借一部《论语》, 己身的身范,而成为圣人了。”
慧恩扯起嘴角,不甚在意道:“你尽管责备我吧。”
方拭非皱眉:“我又有什么资格?”
慧恩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在流逝, 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想趁着最后的机会,跟方拭非好好说话。
可是因为失血,以前灵活的脑子,
“我研读佛经,却从不信佛。看,人最忌不平,我父亲一声清贫,最终冤死。我捏着手里的佛珠,一日日地强迫自己念诵经文,强迫自己上香,也不曾见佛祖来宽恕过我。终究还是要靠自己。我越发觉得,人能活得好,要么得足够的幸运,要么要学会自欺欺人。可惜我即不幸运,又学不会欺瞒。”慧恩说,“时间一久,我都要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我曾经是什么样子。我就记得我也曾想报效朝廷。若是没有后来发生的种种,或许我今日还能与你同朝为官。或许今日来何山县整治邪教作乱的,也可能是我呢?”
方拭非干笑道:“那就真是巧了。”
“我在外传道。我传的是佛道。我师兄与师父也在外传道,他们传的是邪道。可那些人从不听我说了什么,因为他们听不懂,却对我师父师兄三言两语胡诌的谎言信以为真。他们只是愚蠢地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东西罢了,甚至到了我都不敢相信的地步。”
慧恩抽了下鼻子,回忆起一段艰辛往事,还是忍不住眼角酸涩。
可到现在,他已经能平静而坦然地叙述这一件事情了。
“他们愚蠢。因为愚蠢而愚昧,又因为愚昧而无情。所以可以做出忘却了人性的事情,又很快忘却。我父亲啊,叫他临终前最痛苦的,不是他人的污蔑,朝廷的冤判,而是他曾经千辛万苦,呕心沥血去保护的百姓,最后毫无理智地背叛他,折辱他,唾骂他。他这一生没有弯过脊背,最后却缩在囚车里嚎啕大哭。我听见他们笑……他们都在笑……他们拍手称快,并肆意发泄。他们夸张而畅意的表情,永远记在我的脑海里。我总是会回忆起当时的声音,好像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我的世界里只有昏天暗地。”
慧恩讽刺道:“我再看见何山县的人,仿佛就是回到了过去。即为他们的愚蠢感到气愤,又表义同情。看呐,他们活着同我一样惴惴不安。人人都有自己的烦恼。人人又都被烦恼所束缚。”
慧恩偏了下头,问道:“我该恨他们,还是该同情他们?”
方拭非哑然。
她又怎么知道?
“你的道很好……”慧恩说,“人只有原谅才能放过自己吗?那就让我痛快入魔吧。这就是我的道啊。”
方拭非竟不知该如此开口。
“我的道啊……”慧恩咳了一下,“我与你相识不过数日,就是挡在你面前的神佛,如今自己死了,你哭什么?”
方拭非抹了把脸。她觉得这是雨水,倒不是眼泪。说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罢了。”
慧恩:“从不是一类人……你也不用怕变成我这样……”
北狂在一旁冷淡说道:“我与你是一类人。但我也不会变成你这样。”
慧恩欣慰笑道:“那就好。”
他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慢慢合上眼睛,然后再也没有开口了。
方拭非迟了片刻才明白过来,伸手去他的鼻息。可不知道是夜里风大,叫她分辨不清,还是天气太冷了,让她没有知觉,竟然怎么都辩不出来他是死是活。
于是将手放在他的胸口,手心下一片平缓。
方拭非恍然。
啊……他已经死了啊。
“他能了无牵挂的走,已胜过许多人。”北狂说,“你不用为他伤心。”
方拭非蹲在慧恩身边没动,也没有出声。良久后将他的尸体重新扶起,带到旁边屋子的床上放好。
屋子里已经很久没有打扫,上面染了很多的灰尘。
方拭非用手稍稍扒拉了几张丝网,把屋内留着的蜡烛点上。
灯火如豆,只跳了下,照亮慧恩安详的面容,以及淡笑的表情,就被风吹灭了。
方拭非心中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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