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一双人类的腿。
是龙珠的神力使然,还是有其他原因所在?她不清楚,但她比预想还要彻底地摧毁了自己在人类眼中的价值——作为鲛人的价值。她成功了,也悲恸得几近癫狂。她依然活着,困在暗无天日的方寸之间。梭子已毁,连想要刺穿喉咙自我了断,都没有趁手的利器可用。
在万千苦痛却毫无收获的悲悸之下,她泪如泉涌。
她哭了吗?她想是的。在她生活的这些年间,不论自己还是族人,从未见过谁为何事暗自垂泪,滴泪成珠。可她太痛、太苦、太委屈,再怎么哭泣,也哭不尽这些年的悲苦。远离家乡,与族人友人不辞而别,早已忘却自由的滋味。连她的样貌,恐怕在那些人眼里,也俨然黄金堆砌,无人在意她本身究竟是何种模样。现如今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连生死存亡之权都被交付至他族之手。
她做错了什么,要遭到如此不公的惩罚?
她没日没夜地哭着,眼泪不曾凝聚成珠,却渗进她紧攥的龙珠里,也将外层重重包裹。
这路途终究抵达了终点。
箱子开启的一刻,官差错愕得破口大骂。他们明明看见了装进去的是一尾鲛人,此时却不过是普通的、半死不活的婆娘,甚至瘦得干枯,不成人形。这可让他们如何交差?
一人眼尖,瞥见了女孩手中握着的东西,喝令她交出来。女孩自然不肯,可她还有什么办法能保住龙给她的最后一件珍宝?
她只剩一个办法了。
女孩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硬生生将那颗龙珠咽下腹中。
倏忽间,天色昏黑,风雨大作。黑沉沉的浓云几乎要压垮王城,怒风呼号,吹得人站不住脚,还要遮挡头面,以免被狂暴的雨点砸伤。人们四下奔逃,官吏也忘了本分,顾不得箱子里古怪的人或鲛。
女孩逃了。她跳进了近旁的河沟,顺水而下,一路游过江川,奔向大海。她被时间压榨干枯的身子,在碰触到水的那一刻,枯木逢春般再度复生。那些水成了她的鳍,她的翅膀,她的力量。她昼夜不停,甚至不觉得劳累,身边的鱼儿纷纷附拥着她,像是要送她一程。
终于,她回到了大海深处。那是她魂牵梦绕的家。
她久未谋面的家人们冲了上来,女孩渴望地伸出了手。
迎接她的,是加身刀斧。
女孩全然不知,此刻的自己已然是龙的模样,她的族人怎可能认出她那副样子?
她哀求,她悲呼,直到失去力气,浑身颤动了一下,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血泊之中,滚落出一颗血红的龙珠。
“……所以她历经重重阻难,回了家,被自己的亲人活活打死?”
白涯坐在水面之下,皱着眉,仰头看着那群飘摇不定的鲛人。他们一个个面色凝重,像是对陌生人艰难地托出了一个深埋多年的秘密。
“你且听我说完——她不是被打死的。据传,那具尸体其实是人类的模样。”橙尾的中年鲛人叹了口气,进一步解释,“她不再是鲛人,失去龙珠,就变回了人形。在深海之下,她作为人活活呛死了。”
这可比前者更加充满戏剧色彩了!白涯张了张嘴,半晌才干巴巴地说:
“坊间话本写得再波澜壮阔,也不过如此了。”
“这故事玄乎其玄,流传至今,连我辈也不知几分真假。”
“虽然有头有尾,挺像那么回事儿。可……所以就凭这么个真假不明的故事,让你们双方结下仇怨,深重得至今未解?”白涯捏了捏鼻梁,“所以……你们不能说的名字,是龙?”
“的确。倘若以我们的语言说出龙族之名,便很可能被他们那敏锐的耳朵听到。杀身之祸,也兴许会随之而来。”另一位鲛人用生硬的人类语言凝重地作答。
白涯还是想不通。
“就因为这个故事结下梁子?我承认,这爱恨纠葛确实足够精彩。可你也说了,这故事真假难辨,也说不出孰是孰非,不至于让你们彼此为敌千百年吧。”
“本该如此。那时候,我族与他们早已和解,他们也明明白白地承认,此珠应当归属我族。可是……”
橙尾鲛人告诉白涯,鲛人与龙族曾就此相聚,好生商讨这宝贝的所属。派出的使者,据说是个年轻人,说不准,就是当初那条小龙呢。
这一点不得而知,可信的传言只说,两方人马祭出了那枚血色龙珠,围坐一堂。由鲛人中沟通阴阳的巫师作起法术,遥遥祭祷女孩的魂灵,请求她化解怨恨,宽恕两族族人。如若她愿意放下,还请显灵,给生者以示意。
这一套沟通甫一结束,龙珠便褪去了血染的红,化作纯白。此事之顺利大出双方所料,思前想后,只得认定确是女孩为自己做主,要结束这荒唐的悲剧。是故他们各自退让一步,龙族认同了珍珠属于鲛人一族,而鲛人允许他们建起一座水晶宫,安置这颗宝珠,以念往昔、以示后人。
珍珠并不总是白色的,而是随着日夜轮转变幻。在夜里,珠子便会转化为相应的漆黑。这并不是值得称奇之处。女鲛人向白涯解说,这宝珠能使鲛人暂时化作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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