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骨在宋与党项之间左右横跳的事,换了以往官家肯定是要怪章越一个失察之责。
不过这一次倒让章越有些意外,官家不仅没有指责自己,听到攻取凉州后,重夺汉唐故土后还是一个激动。
官家忍不住问道:“计将安出?”
章越心道,夺取凉州肯定是需要军饷的。当然眼下有个现成的法子,就是如同另一个时空蔡京日后搞盐钞一般。
先全国放开商运商搬,然后不断发行新钞换旧钞,逼迫商人拿出真金白银来买盐钞。
蔡京这一招赚了多少钱?
两年搞了四千万贯!
宋徽宗赞誉蔡京,此太师为朕添支。
办法是现成,不过此法太损,但朝廷增发个三百贯盐钞砸到市面上不是不可以,但自己放话说了要今年内不增发盐钞,突然增发盐钞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
若到了明年,官家又怪自己没将攻取凉州的事放在心上,整日只会忽悠。
眼下大宋在熙河路与党项保持着战守平衡,要添钱也是可以,但自己从哪里找。
章越虽一时没有法子,面上却是无比笃定地道:“陛下眼下突言语,非军国大事之体,待臣回去写一个条陈从容细述。”
章越明明没有现成的章程,但说得如此郑重其事,反令官家觉得章越胸有成竹,玑珠在握,只是郑重其事罢了。
官家虽有些惋惜,却是道:“卿不骄不躁,真乃大臣之体,朕能等得。”
章越从容放了官家的鸽子,当即离去。
章越一路上细思攻取凉州的布局,一时没有思路。他不是计长之人,所以真要他突然拿出什么方案只好抓瞎。
不过章越善听人言,能从部下建议中选得良好建议。
章越正在回府的道路上,突然有人冲出随从的遮拦从旁窜出。章越心道,坏了,莫非是李秉常或阿里骨派刺客刺杀于我?
唐朝宰相武元衡如何死得自己忘了吗?
哪知这‘刺客’武艺稀松平常,刚窜出便被章越左右元随当场一把按倒在地,弄了一个狗吃屎的姿势。
“丞相无恙吧!”
左右纷纷安慰。
十余名巡弋在此巡卒也是立即赶上。
“此人不是刺客。”
章越扶了扶官帽,虽有些惊慌,但一眼看出此人并非刺客。对方奋力挣扎后道:“下官孙路求见丞相,确实并非什么刺客。”
孙路?
这名字有些耳熟,章越记起来此人不是正是上次越级禀告的厮。
居然敢绕过自己和天子打小报告,换了任何上级都不容许这样的人活得太长。
如今此人被自己罢了官皮,勒停反省。对方屡次三番求见自己,却都被他拒之门外。
此刻早有人搬椅子给章越坐下。
章越看对方狼狈的样子道:“本相不肯见你,故而你守在道旁?”
孙路垂头道:“正是,下官等候了三日,方有这个机会,恳求见丞相一面,听下官言语数句,如此死也心甘。”
章越仔细打量此人,却见对方倒是仪表堂堂心道,此人倒也是个人物。
章越是从来不将事情做绝的人,此人是得罪过自己,但之前又三番五次地求见,此番不惜拦道相见,下一次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章越道“进府来说。”
孙路大喜道:“多谢丞相赐见。”
章越没有搭理,而起身指着地上的孙路对左右道:“尔等以后要看清楚了,莫要让这等人再近我身来。”
几十名随从都是狼狈称是。
入府之后章越更衣喝茶,孙路伏地在一旁道:“下官在陕西路多年,深知当地情况……”
章越打断对方道:“我问你可有在当地理财,筹措军饷之法。”
孙路闻言神情一振道:“有的,当今陕西路之困局在于朝廷要钱筹措军资,但百姓又负担太重。”
“以往富农中农都求谋得官身,以免除官吏的敲诈剥削,但没有官身的富农中农唯有被官吏盘剥至破产,这不是变法之弊,而是从古到今都有的事。”
章越闻言不屑地道:“此老调重弹!废话一通!”
孙路被章越说得面红耳赤道:“是,朝廷征税征不上,只要扩充财源必遭百姓反对,但不征税却没办法应对党项。”
“所以下官的建议拿胥吏开刀。只要能减少基层的盘剥,朝廷的钱自然就收上来了,百姓也就不苦了。”
章越听了孙路的话心道,这就是‘干掉中间商’的思路。
“话是这么说,此事遭众之怨,谁肯为之?”
孙路振声道:“下官甘为之!”
章越看向孙路问道:“你之前与陕西当地官员有仇吗?”
孙路闻言一愣,然后道:“无仇!”
“无仇?”章越笑了道,“无仇为何非要与自己过不去,不怕死在半路上吗?”
孙路咬牙道:“下官深恨官吏盘剥!”
“朝廷征税其实都给地方官吏的加耗,譬如雀鼠费等,都是千百年来的成例。”
“但陕西官吏尤为过分,掘地三尺而为之,下官在陕西目睹久矣,恨恨不能平,心早不能忍之。”
“真的吗?”
孙路咬牙道:“不瞒丞相,下官不愿默默无声,循规蹈矩的为官。”
章越道:“这倒是对的,天下不乏有才干的人,但是有才的人,却未必有远志。”
“当今官场循规蹈矩太多,确实令不少有抱负的人空掷光阴。”
“但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能起来吗?”
“下官能!”孙路答道。
章越辩察孙路的话,言道:“本相也有心整顿陕西之官场,我看你有些才干,便任你为秦凤路廉访使,先整治此路为始。”
孙路大喜拜下道:“似下官这般天下不知凡几,但天下少的却是如丞相般善于用人的伯乐。”
“今日蒙丞相托付,孙某感激不尽。”
章越笑着道:“你也莫要感激,我与你实话说,我用你也是使功不如使过。你要整顿胥吏,我且由着你,但若是事情闹得太大,我也未必保得住你。”
“但你不作为,就是欺瞒于本相,那么两罪并作一罪!你也不必来再求见于我,自己找条河去跳!”
“其中分寸,你自己把握!”
孙路道:“是。”
孙路告退后,章越走到窗边,但见此人先是惶恐,但走到无人的地方却是恢复了昂然之状。
章越心道此人倒是个人物。
有野心有抱负的人,自己不给机会,老天也是会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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