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夏秋之交,便是洞庭湖水泛滥之时。水势随长江而起,向西南渐次扩张,便成“八百里洞庭”之势。一入秋季,洞庭水势便如强弩之末,不数日便会向东北褪去。此时,湖中鱼虾来不及随水势退回,便会在近岸浅水处徘徊无措。这便是洞庭湖上最适合垂钓的时节。
这一日的洞庭湖西,有一个人持着长杆端坐着,似雕塑一般,纹丝不动。偶有小鱼咬住了他的鱼钩,他便把那鱼拉出水面,取下鱼钩,再把钓上来的鱼重又扔回湖里去。如此往复七八次,便从正午坐到了临近黄昏时。
八百里洞庭,一眼望去如汪洋大海一般。
而那垂钓者,坐在湖边,犹如沧海一粟,大漠浮尘。
秋日西斜时,一骑快马,朝这个垂钓者飞奔而来。到垂钓者身边,骑手勒住马绳,引得马儿一声长嘶,惊跑了湖中游弋的鱼虾。
“老爷,该回了。”骑马之人跃下马背,恭敬地朝垂钓者说道。
垂钓者轻轻叹了一声,收起了长杆,把空空的鱼篮扔给了骑手。
“今天也没钓上鱼来?”
“钓了几只,又扔回去了。”
那骑手收了渔具,笑了笑:“老爷是因为前半生杀孽太重,故每日在此放生赎罪吗?”
“不是……”垂钓者牵了马,随口答道,“是你烧的鱼太难吃了。”
二人带着渔具,牵着老马,缘着斜阳向洞庭湖边的武陵县城走去。垂钓者心中涌起些诗意,却念不出几句诗来,便打趣道:北边是滚滚长江,东边是茫茫洞庭,你我二人走的这长江洞庭之间,莫非就是那传说中的“江湖”?
骑手也笑道:嚯,这江湖好大呵。
这是道光二十九年,初秋。
洋人虽带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但在武陵这个内陆的小县城里,却还感受不到那惊天动地的变化。街道上人来人往,来去匆匆。县城的集市上,商人们开始收拾摊铺,准备在日落之前赶回各家去。买家们趁着这个时候,与商贩做着最后的侃价,为了几分几厘的高低争得面红耳赤。集市前的卖艺人和乞讨者们也疲倦地收拾起来,有的面带得意的笑容,有的却摇头叹气。几头老驴拉着车从人群中穿梭而过,牲畜眼里看到的一切似乎与过去几百年来的每一天都没什么差别。
集市前不远处,一个卖艺人却不打算就这样收拾摊位。
那卖艺人是个壮汉,但剃去了头发,似乎是个没穿僧袍的和尚。他赤裸着上身,一身壮硕的肌肉混杂着汗液,隐隐发出阵阵汗臭。此刻,他正将一块石板放在身前的两张长凳间。长凳四周,已散落了无数碎石子。
这卖艺者,和寻常卖艺者不大一样。
但凡摆摊卖艺,总要吆喝几声,说一段词,让四周行人驻足,他再显露本事,求路人施舍几个钱币。可这位艺人,不知是怕生还是怎么,一言不发,只顾自己忙活。若非是在集市前摆了个摊位,怕是要被人当成在干活的工匠了。而他身前的“摊位”,也着实简陋,只是把一件破旧的外衣铺在地上,零星撒了几个铜板而已。
临近黄昏了,他还不肯收拾摊位,看来是因为今日没挣到几个钱吧。
眼见布置得差不多了,卖艺人站在石板前,微闭双目,调整了几下呼吸。他的手轻轻地摆在石板上,似乎是在感受着石板的气息一般。
猛然间,他睁开双眼,大喝一声,提起丹田气贯至手掌,举掌批下。只听一声轰鸣,硕大的石板竟断作两截,轰然摔落,砸在地上,又发出一声巨响。
这几声巨响却没能为他引来几声喝彩,反而招来了路人嫌恶的眼神。
“有毛病,吓人一跳!”路人咒骂着走了,却没人扔下哪怕一个铜板给他。
卖艺人沮丧地扶着长凳,坐下身来。刚才那一击,几乎已让他筋疲力尽。看着身前外衣上那零星的几个铜板,他估摸着够买一两个馒头了。这一天,也总算是没白辛苦。
正当他想到这里时,身后传来了两声拍手的声响。
卖艺人转过头去,看到两个人正对自己颔首赞许。这二人,一个牵着一匹老马,一个拿着鱼竿鱼篮,似乎是刚从洞庭湖钓过鱼回来的。
集市前不远处有一间小茶馆,每到黄昏时分最是热闹。忙活了一天的商贩们最喜欢在这里小憩片刻,喝口茶,聊聊天,然后便赶在宵禁前各回各家。这时候,茶馆里已是人满为患,店小二忙活得手忙脚乱,连掌柜的也跑出来给客人们端茶水了。
茶馆深处一个不起眼的小座上,那劈石板的卖艺人与路过的垂钓者相对而坐,那骑手则侍立在一边。卖艺人对着一桌酒菜狼吞虎咽,看得出是许多日子没吃过饱饭了。这卖艺人身上总共只有那么几个铜钱,这顿饭钱自然是由那垂钓者来付。明知如此,这卖艺人倒也吃得毫不客气,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垂钓者几次想插句话,卖艺人却只顾着吃,言语是半分也插不进去。
直到卖艺人终于酒足饭饱了,打了个饱嗝,这才抬起头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二位请他吃饭的主顾。这二人身材都相当魁梧,尤其是那骑手,站在一旁如半截铁塔一般,气魄慑人。再看这二人衣着,都是上等布料。尤其那垂钓者,不仅衣衫整洁,脸上的胡须也收拾得细致精神,一看就是个有钱人家的老爷。看了片刻,卖艺人心中大抵猜到了这顿饭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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