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城的大雨,下了大半天。从早上天刚亮,一直下到太阳落了山,才终于渐渐停了。漫天的阴云也像累了一天似的,懒懒地散做了几片,在天上悠闲地飘着。一轮明月在云间时隐时现,也照得人间时明时暗。
武昌城西的翠红楼,此时却是灯火通明。夜晚,大约是翠红楼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了。风流客在楼廊间来来往往,将一切凡尘琐事全抛去了脑后。楼外是云雨,楼里也是云雨,快活如皇帝,逍遥似神仙。
翠红楼后院外,有一座破屋。破屋的窗户,正对着那翠红楼的高墙。
破屋里一个半醉的邋遢男人,泯着刚温好的浊酒,望了望那楼上的繁华,疯癫地笑着唱着。
他在那破屋中迈开身段,把手中杯盏当作水袖,将陋室空房化作戏台,邀云月星辰布个满座,忘我地高歌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一曲唱罢,翠红楼里头传来声叫好。他当然知道这好不是叫给他的,却半疯半癫地冲着那翠红楼一指,大笑一声道:“好!懂戏!这彩打得正是地方!”
翠红楼里自然听不见他的声响,他却自得其乐,哈哈大笑起来,又仰头朝嘴里灌了几口浊酒,却不觉把剩下那几口酒一气喝完了。
“倒也怪了,酒都哪里去了?”他四下狐疑地一张望,才发觉原来是他唱得兴起,手舞足蹈,将一壶浊酒撒了大半瓶去。想到这半瓶酒也能让家中虫鼠享用了,这半老男人倒也不觉得心疼,举着酒壶喊道:“六足上将,利齿军师,今日大宴,不必客气!这壶酒,本侯赏给你们啦!”
喊罢,他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却不慎脚底一滑,跌到地上去摔了个四脚朝天。这么一摔,脑后一疼,酒劲跟着那痛劲就上来了。他只觉脑袋突然昏沉起来,周遭都是天旋地转。也罢,就这么睡去罢。明日若能醒来便醒来,明日若醒不来,就这么醉着让人埋了,还省了棺材钱呢。
就在他昏昏沉沉要睡去时,破屋的门被人踢开了。
他心中一紧,急忙挣扎着起身,却头晕腿软,站不起来。
他就这么半仰在地上,撇过脑袋朝破屋门口望去。朦朦胧胧地,只见一个人影走了进来。他努力睁着眼睛,细细去看那人的脸。眼中的影像缓缓聚焦,一张精致的脸和脸上溢出的杀气渐渐清晰起来。
那张脸,这男人认得。
“月容?”他痴痴地唤道。随后,他却仰天笑了,只管倒在地上,不再挣扎起身。
“看来江门还是不想放过我呀。”他狂笑着,用昆曲的腔调疯癫地说道,“只是没想到,来的是你。”
说到这个“你”字时,他双手在身前翻了个花,翘着兰花指,向着江月容轻轻一指。他的眼睛随着手指望过去,却见江月容倒在了自家门口。他再揉揉眼睛细看过去,才发现江月容满身血迹,背上还背着个小孩子。
那男人愣了片刻,突然鼓足力气爬起身子来。
“别死我家里,晦气!”他匆忙地说着。
江月容醒来时,有些恍惚。
记忆的碎片在她脑中翻覆着,分不清是真实还是梦境。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坐起身,去寻她的孩子。
孩子此时就静静躺在她身边,甜甜地睡着。看到孩子的睡相,江月容的心平静了下来。她轻轻抚了抚孩子的脸颊,肌肤的触感告诉她这不是梦境。
“醒了?”一个冷冷的声音从破屋的窗边传来。
江月容看过去,是这屋的主人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翠红楼。
“你运气不错。”屋主人平静地说道,“你这伤口是被洋枪打伤的,我七八年前见过,知道要把弹丸取出来。若是没见过这世面的大夫给你医,你这条胳膊怕是保不住了。”
江月容的左臂敷上了些草药,有些隐隐的疼痛,但已可以动作了。
“谢过三叔。”江月容只是淡淡地答道,声音中没有多少情感。
这屋主人,就是江月容的叔叔,江南鹤和江南虎的亲弟弟,江南蛟的亲哥哥,曾经的江门三门主,江南风。
江南风披散着头发,轻轻抿了口杯中早已凉却的浊酒,突然问道:“你怎么也沦落到这番地步了?”
他知道,江月容必定是被逐出了江门——就像他自己一样。若非如此,她受了伤自然应当去江门医治,断无道理找到他这破屋里来。何况,江月容的本领如何,江南风是知道的。武昌城里,能把她伤成这样的人,怕是没有几个了。
江月容却不回答,只是伸手去抱孩子,打算离去。但左臂还使不上力气,她刚抱起一半,又怕摔着孩子,便又放下了。
她的伤,怕是要养一晚。左臂上只是皮肉伤,身上还受了许多内伤,一时半刻是缓不过来的。想起大雨中江南虎的那根玄铁棍,江月容仍心有余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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