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年前,陕西大旱,赤地千里,颗粒无收。
渭南境内,饥民相食,惨状骇人。
那年,陈平关二十岁。
他眼望着这场灾情将人变成了野兽,看着瘦骨嶙峋的饥民如地狱骸鬼般游走,他把一切怨恨都指向了官府。
只要开仓赈粮,这些饥民就都有得救,可偏偏官府死活不肯开仓,甚至派兵守卫粮仓,不准饥民百姓接近一步。
已经人吃人了,这些昏官竟能见死不救。
陈平关的父母,在这场大旱中饿死了。陈平关痛哭一夜,寻了片僻静的山野安葬了父母。回到家中,他只见空空的破屋里,一柄关山刀闪着寒光。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武艺究竟是为什么而习练的。他背起了那柄关山刀,告诉村落里的每一个村民——他要去省城见巡抚,用这柄钢刀逼那巡抚开仓赈粮,救所有人性命。
在村民的欢呼迎送中,陈平关离开了渭南。一路上,他挖草根,啃树皮,凭着一柄关山刀和一身武艺击退了沿路的盗寇马贼,只身一人,历尽艰险,生生走到了西安城。
他仗着武艺,提着关山刀,杀出一条血路打进了西安府衙,把刀架在了陕西巡抚的脖颈上,呵斥他为何不肯开仓救济百姓。
那巡抚面对着这变故,却异常冷静。
巡抚带着陈平关,走遍了西安城里所有的粮仓,打开了每个仓库的大门。陈平关亲眼看到,所有粮仓都是空的。
“粮仓里的粮都去了哪里?”
“库粮早就发完了。”
“仓库无粮,为何要派兵镇守?”
“派兵镇守,百姓便以为还有粮在。若让百姓知道府库都无粮了,陕西就要大乱了。”
“为何不去别处借粮?”
“灾荒不止有陕西一处,附近各地都有灾情,自顾尚且不暇,去哪里借?”
“朝廷知道这里灾情,为何不调粮来救?”
“流民四起,匪盗丛生,朝廷的粮还没送到西安城,就被路上匪寇给劫了。就算到了西安城,从城里运往各地,又要被各地马贼半路拦截,哪里送得到灾民手上。”
“那你就安心看着这一省的百姓活活饿死吗!”陈平关的刀重重压在巡抚的肩上,哀求道,“你是封疆大吏,朝廷命官,想想办法啊!”
“你若要杀我,手起刀落便是了。”那巡抚站在空空的粮仓里,惨笑着说道,“我救不活这一省的百姓,愧对这顶戴花翎,自是死有余辜。”
巡抚闭上了眼,只等陈平关的钢刀在自己脖子上一抹,他便可脱离了这人间炼狱,用自己一条命偿这份罪孽。
但他等了许久,也不见这刀抹过。他再睁开眼时,陈平关已经走了。
陈平关离开了西安城,空手走在了回渭南的路上。
夜晚露宿在荒原里时,他看着手上这柄关山刀,越看越觉无力,似乎这刀光也黯淡了。
回到渭南,陈平关没有进村落,而是先去了父母的墓地。也许是因为他不知该如何告诉村民百姓自己没带回一粒粮食,也许只是一个孩子受挫时本能地想找父母寻求些慰藉罢了。
可当他来到父母墓前时,却看到墓穴被人扒开,只留下了一个大坑和两处凌乱的土堆。陈平关惊恐地冲过去,在那坑中哭喊着挖了许久,却挖不到自己爹娘的尸骨。挖到深夜,他在这空空的墓穴中嚎啕大哭。
“是那些村民送走了你之后,扒了那墓穴?”江月容轻声问道。
“我说过,那年岁,是人吃人的。”陈平关的脑袋无力地靠在武昌府衙仓库的木墙上。
江月容心惊。
“那……你如何做的?”她问道,“你……是不是杀了所有吃过你父母肉的人?”
“那村落里的每个人腹中,都有我爹娘的肉。”
“那……你杀了他们所有人?”
陈平关的喉中呼出一声惨笑。
“我提着刀,去了村口,对着全村人破口大骂,骂了整整一个上午。”他轻声道,“可我每次真举刀要杀进去时,手里的刀却不知为何颤抖了,握都握不稳。”
“是因为连日的疲惫饥渴吗?”
“也许吧。”陈平关叹道,“那村落里的每一个人,都是看着我从小长大的。我砍杀那些盗贼衙役,刀下没有半点犹豫,他们于我只是不相识的人罢了。可村子里那些人,我能喊出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知道他们所有人的爱恨恩仇。对我来说,他们与我这一路上杀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他们看到我举刀,没有惊恐,反而有一种期待,像是等着我的刀砍下去,好让他们解脱似的。甚至,有些人看我的样子,不是看一个他们相识多年的陈平关,而是在看一团生肉,那眼神与荒原上的禽兽无异。他们越是那般殷切地看我,我的刀便越是砍不下去。”
“那日,你最后如何决定的?”
“我离开了渭南。”
“为何?他们吃了你父母的肉,你却不要他们偿命?”
“他们只是为了活下去。”陈平关轻声叹道,“如果有错,错的不是他们。若要报仇,仇人不是这些村民,是那些让村民无路可活,逼他们吃人的人。”
听到陈平关这句话,江月容若有所思。
“那……你决定去找谁报仇?”
“我也不知道。”陈平关苦笑道,“起先,我认定是那些流民贼寇阻拦了赈灾的粮草,于是提着关山刀去杀马贼强盗,杀了十年,成了专杀草寇的关中刀客。可越杀便越发现,这些强盗本也是流民百姓,活不下去才落草为寇。我能杀得了一座山头,却杀不尽千万座山头。只要有灾荒,就会有匪寇,哪里是一人一刀就能杀得完的。三十岁时,我悟透了这个道理,便不再杀匪寇,改杀贪官恶吏。他们横征暴敛,贪得无厌,逼得关中百姓活不下去,才会落草为寇。我又杀了八年,却见贪官杀不尽,恶吏除不完,任我如何去杀,该来的灾荒还是会来。我徒有一身草莽武艺,一个刀客虚名,挥刀杀了十八年,却什么也没改变。”
说到这里,陈平关顿了顿。
“四年前,一个新上任的陕西巡抚到任了。”他缓缓说道,“我决定去行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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