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枕没有回答。
突如其来的,这张床的床顶变成了世界上最有趣的东西。他半仰着头,盯着床顶帐幔的花纹,久久不说话。
他不喜欢被人奚落。可是,苏夜奚落他之后,他忽然发现,自己找不到话回应或回敬。她讥讽之余,常常流露出细微不可察觉的辛酸,让人很难生得起气。
何况他怎么生气?凭什么生气?难道他真从床上爬起来,用仅剩的一条腿跳着走开?
这阵沉默并未持续太久。
过了一会儿,王小石觉得干坐无趣,起身离开。他要去象鼻塔,找唐宝牛等人,商量如何救出父亲和姐姐。他离开后,过了大约一刻钟时间,戚少商急匆匆地来了,门也不敲一下,像道会走路的龙卷风,倏地卷了进来。
雪后天晴,碧空、白雪、红梅形成令人心旷神怡的画面。他一身白衣,处在天地之间,愈发相得益彰,仿佛天生就该穿这个颜色。但现在,他神情严肃里略带震惊,双眉紧锁,显见正在考虑一个棘手的问题。
他当然知道,想找苏夜,苏梦枕的住处是最佳选择,所以他看见她时,一点儿不奇怪,一点儿不意外,当场没头没脑地问:“是不是你?”
苏梦枕立刻扭头看他,眼底再一次燃起幽幽火焰,似是奇怪他的无礼问话。戚少商却不肯回应这道目光,坚持瞪视坐在床畔的人。
苏夜说:“你搬张椅子坐下吧,站着问的话,大家都不自在。”
戚少商腰间悬剑,整个人也像一把剑。这把剑震撼而忧悒,展现出强烈的惊愕之情。他直挺挺呆立不动,语气陡然笃定,“果然是你。”
苏夜向后一倚,冷笑道:“是我,从此以后,蔡党身上发生的所有恶报,都是我。”
戚少商眉头锁得更紧,下意识望向苏梦枕。两人眼神一碰,如同进行了无声的交流。他摇摇头,长叹着解释道:“她……她昨天夜里,去了八爷庄,杀了龙八满门。龙八府上的重要人物,包括来访的客人在内,一个都没活下来。”
他再也没办法把苏夜和息红泪联系到一起,因为息红泪绝不会这么凶残。他震惊,骇然,不敢相信,既觉得无比解恨,又担心她的命运。
与此同时,他竟然有些怕她。一旦他们成为敌人,那她的手段会不会用在他身上?
苏梦枕极少吃惊,也没有慌张无措的资格。从幼时起,他已学会应对各种突发的不幸。他一生都在斗争,和病魔,和朝廷,和敌人,和背叛自己的心腹兄弟。然而,他听到龙八的死讯,仍然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有胆量潜入八爷庄的人很少,有实力平安回来的更少,有实力且愿意做的少上加少,真能杀成功的还要再打一半折扣。纵观江湖,即便算上已经隐居的传奇人物,这种人也屈指可数。
苏夜不仅去了,而且干了,而且若无其事地回来坐着说话,完全不像准备逃亡的模样。他突然发现,他们两人的距离远到极致。他不了解她,琢磨不透她的内心世界,明明相距咫尺,却像隔着海角天涯。
戚少商向后退开一步,似乎想去拿椅子,退了一半,自觉没有必要,便停住不动。恰在此时,苏梦枕问了句本不该问的话,“消息可真?”
戚少商无奈道:“自然是真。”
苏梦枕愣了一会儿,又问:“关在庄子里的人呢?”
戚少商看苏夜,苏夜看窗外。她看到园中老梅横生虬结的枝条,同时淡然答道:“救出来了。”
“……送到了安全的地方?”
“当然,我把他们带出寻梦园,送进象鼻塔,交给唐宝牛和方恨少。”
“……他们应该通知四大名捕。”
“他们的确想来,是我主动提出帮忙,”苏夜笑道,“我说,我回来的时候,顺便和府里人说一声就行,用不着他们多跑一趟。”
“……可你一句话都没说,也没有告诉小石头。”
苏夜冷冷一笑,霍地转头,冷笑道:“我不但得救人,救完人还得满足其他要求?依我看,他大哥出事无所谓,爹爹和姐姐出了事,他才懂得伤心,让他多受点教训不好吗?凭什么只有我……只有你一个人受罪?”
她语速奇快,态度颇为恶劣,简直是无理取闹。戚少商听得云里雾里,几次想插嘴,都找不到机会。她说完了,旋即振衣而起,冷笑着往外走,边走边道:“我特意去了深记洞窟,要他们把人犯都提出来。我事先认为,能在石窟里找到被囚禁的杨无邪,但我错了。”
“杨无邪的下落,还有的找呢。”
这是传入戚少商耳朵里的最后一句话。话尾拖的很长,也很轻,表示说话者正急速远离。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苏梦枕的问话合情合理,态度温和,甚至还送上了一个笑脸,怎么会惹恼了她,使她突然离开这间屋子,不愿意和他们继续搭话?
那时候,苏夜扮成吴夜,假传龙八口信,要求黄昏放出囚犯。黄昏不疑有他,痛快地放了人。她的首要目的是朱小腰,孰知买一送二,被赠送了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一个憔悴不堪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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