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串“葡萄”挂上城头。
钱唐的坊间巷末似有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可真要问个究竟。
或因身在庐山,钱唐的人们反而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含混道声:这回与往回不同了。
当然不同。
先前两次,那解冤仇譬如传奇故事中的侠……狂徒,夜闯门户,独取头颅而去。
可这一次,那蔓上的脑袋一个缠着一个:跑南洋贩卖猪仔的马船主,手下管着百余乞儿的段丐头,善治鬼病的巫师姆徕……这些都是钱唐有名有姓的人物,却在一夜之间,统统被人摘去了脑袋,悄无声息挂在了城头。
先前,钱唐的人们只把“解冤仇”当是身边一桩奇事。
好奇。
他是谁?
而今,怕该问。
他们是谁?
…………
“定是过江的强龙!”
窄巷里,郝仁挥舞着铲子,言之凿凿。
“本地人似圈养的猪羊,肥则肥已,哪来胆量咬人?”
牛六见他把不住嘴,面上不悦,又要训斥。
郝仁忙道:“六叔,城里城外人人都在说,没见有啥坏事,咱们凭啥说不得?”
“凭咱们是外地人。”
牛六语重心长。
“对你我而言,好事坏事,不如无事。”
他又要讲一番“养家糊口”的道理,却见巷口冒出一肥头大耳。
却是东家。
他天天吃饱喝足后,成日在各处转悠,但见手下人有停下歇口气或聚在一团的,便如现在:
“倡伎生出的腌臜货”、“猪狗不如的懒骨头”、“舅舅日出的杂种”……爹娘老子一通乱骂。
大伙儿不敢吱声,等他骂累了,牛六低眉顺眼过去道声“东家幸苦”。
东家哼叽两声,吩咐:
“今日我要招待贵客,你们几个早些下工,给我拾掇拾掇院子。”
哪儿敢说不。
等他背影走远,郝仁含在喉咙半响的老痰才啐了出来。
“狗东西,成天净使唤咱们。这逛窑子还得给钱哩,咱们竟不如婊子么?!”
“他们吃剩了,咱们或许也能混些油水。”牛六劝慰得很不得力,“罢了,也全是坏事。”
“好事坏事。”郝仁活学活用,“不如无事。”
人在屋檐下,又能如何呢?
只好亡命赶工,五个时辰的活计四个时辰干完,早早去了东家宅子也是食秽庙应差。
东家尚在外头督工,家里只他婆娘孩儿。那婆娘便把孩子关进屋里,把牛六几个支使得团团转。
一会儿,收拾院子,不能见一根杂草。
一会儿,打扫鸡圈,不能闻着一点儿屎味儿。
一会儿,清理屋顶,瓦隙间不能留着一片落叶。
如此忙活到日入时分,大伙儿正忧心错过门禁,便远远望见东家领着贵客回来。那婆娘赶紧把院里唯一剩下的脏东西——牛六几个撵进竹棚,免得污了贵客眼睛,收拾笑脸倚门迎客。
东家夫妻待客殷勤,丈夫叙旧句句甜似蜜,妻子劝酒声声柔如丝,但无奈,贵客的态度却疏离得很。
有一声没一声的搭话。
推杯换盏不过两轮。
说起了正事。
“尔等小庙香火虽稀,平日也要上心收取,每月上缴更要及时,使者那头着急取用。”
东家:“是,是,是。”
“这个月的‘建庙钱’数目是对了,时间却迟了些,下个月千万注意,宜早不宜迟。”
“喏,喏,喏。”
“解冤仇那贼匪近来为祸甚烈,戕害了许多良善。法王慈悲,令地上诸位使者率鬼卒护卫里坊。未免怠慢鬼神恩情,各家得再供一笔‘治匪钱’。”
“唯,唯……啊?!”
东家愕然,忙声叫唤。
“这、这城里收的除秽钱,城外卖的粪肥钱,大都上缴,小人哪里再掏得钱来?”
“蠢材!”贵客呵斥,“需你出钱?你手下这许多工人,每人每日工钱里抽取个两三文,岂不绰绰有余!”
那边,东家连声“高见”;这头,大伙儿不由惊怒出声。
贵客听着动静。
“什么声音?”
东家斟酒赔笑。
“棚里养的牲口闹腾。”
大伙儿恨不得当即冲出去质问,可终究怕丢了活计,不敢再有声响,个个郁郁闷在竹棚里。
直到东家在外头呼唤。
牛六怕同乡们一时冲动,叫他们呆着,自个儿出去应对。
此时,城内晚钟已起,宴席已散,剩东家一个桌上嚼吃酒肉。
牛六瞄了眼席面,菜色丰盛,却显然不入贵客法眼,没动几筷子。他暗道倒霉,瞧来剩菜是没指望了。
东家带着熏醉:“‘治匪钱’的事儿你们都听着了。”
“是,是。”
“场面话我也不扯了,这钱啊推脱不掉。咱们既在一座庙烧一炷香,日子难过,你我还得互相体谅。”
“喏,喏。”
牛六嘴上应付,心里拨起了算盘。
日结五十五文,扣除食宿五文,工具折旧五文,香火钱五文,保钱五文,牙钱二十文,又缴建庙钱五文,入城税五文,还剩五文。从今起,再缴治匪钱三文,便余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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