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正房炕上。
听了于慎行的话,赵昊不由击节叫好。
他还以为,如果没有自己干预,要等到几十年后,高攀龙那帮人成长起来,才会提出这种直指宋明儒学要害的问题呢。
原来于慎行早就有了这样的质疑!
这对一直暗撬儒学墙脚的赵昊,自然是一种激励了。
赵昊的赞许对于慎行来说,更是莫大的鼓励。
若是在家里,说出此番离经叛道之语,他会被父亲大人用大棒子揍的。
现在有人听了非但不骂他,反而还为他击节叫好,于慎行自然备受鼓舞。
等到赵昊高兴完了,于慎行才满怀希冀的问道:“敢问先生,可为晚生解惑?”
“当然可以,太可以了。”赵昊搓搓手,便笑着对他道:
“你之所以有这种困扰,是因为宋儒将‘学问’与‘事功’分为二途。他们轻视实务、空谈性理。袖手高坐、大谈心性时口若悬河、高明至极;一涉具体的政务便状若呆鹅,百般不会了。”
于慎行和三阳的哄笑声中,赵昊又愈发尖酸的讽刺道:
“就好比理学的老祖宗朱文公,朝廷开科取士,要你们都得按照他的话来作文,一句都不能超出。全天下读书的人,做官的人,更是都要按照他的教诲行事。然而朱文公活着的时候,正逢宋室国难之际,这位先生可献了什么奇谋秘策,能使宋室再造,免于屈辱?他没有!反而整日盯着宫里的内侍不放,要他们的言行合乎规矩。莫非朱文公的正心诚意之学,是专为太监设计的?”
这话打脸太狠,于慎行看看三阳,见他们笑得比谁都欢,便也开怀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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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于慎思正全神贯注,撅着屁股趴在椅子上,听赵士祯讲题。
于慎思已经被这少年条理清晰、思路巧妙的讲解折服,管他是端茶的还是扫地的,反正比自己强得多就是了……
正听得津津有味呢,讲解却被里间一阵大过一阵的笑声打断。
于慎思登时满脸不爽道:“走,咱们离他们远点。”
“随你喽。”
赵士祯也难得遇到个,愿意听他掰扯的,就是上房去讲都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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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间,王鼎爵放下手中的小本,重新给壶里添上水。
于慎行试探问道:“先生是心学门下?”
“阳明公立功立德立言、可谓本朝圣人。‘知行合一’必将光耀千古!”赵昊摇摇头道:
“只可惜教的徒弟太差,那帮人只记着他的‘心外无理’、‘心外无物’,便整日里空谈心性,只说不做。与他们大力抨击的理学,又有何区别呢?”
“至少人家是真流氓。”华叔阳小声道:“不像理学净出伪君子。”
哄笑声中,赵昊对二王道:“给他记下来,将来出书一字不改。”
“师父,别呀……”华叔阳忙苦着脸哀求。
“看你还敢不敢插嘴。”大师兄冷笑教训道。
华叔阳只好低头不语,不敢去想本门后人,将如何看自己?
“理学、心学都一样……”于慎行却陷入了惶恐中。“难道是根子上出了问题,孔子学说根本不能经世致用?”
“这问题我不会回答。”赵昊摇摇头,正色道:“但我可以告诉你,孔夫子从来强调内圣外王,让学生内修道德,外立功业。并没有错。”
“好比,孔子鄙夷管仲的为人,认为他十分不道德。却对管仲辅佐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功业大加赞赏,认为这就算是他的仁德。所以在孔子看来,个人的操守与为官的能力,道德与政治,并没有完全合为一体,也不需要合为一体。”
“问题的根子出在孟子身上,他当然是伟大的,但有一点却不好。他和荀子割裂了孔子的学说,一个片面强调‘内圣’、一个片面强调‘外王’。汉唐至北宋初年,占主导地位的仍是荀子的‘外王’之学。因此汉代有许多治绩斐然的酷吏,唐朝也有诡计多端、不择手段,却能富国强兵、克敌制胜之才。他们并没有什么‘内圣’之学,他们的成功也不是修身养性的结果。相反,按照道德标准,他们中不乏奸诈小人,可这并不影响他们建功立业,铸就汉唐雄风。”
“当然片面强调‘外王’,也导致了汉唐的衰落。到了北宋中叶,随着理学的兴起,内圣之学逐渐压倒了‘外王’之学,于是操守和道德成了对官员评判的最高标准,于是满朝皆道德君子而无治国能吏,自然也就没有汉唐那样显赫的事功了。以至于弱宋之名,连我大明都可以嘲笑……”
“那当然,我大明可是从来不怂的……”三阳和小于一齐点头。
不管能不能干得过,硬刚就完了。
“这个也可以记下来……”赵昊嘴角抽动两下,问于慎行道:“现在你明白,自己的困惑了吗?”
“嗯,都怪孟轲。”于慎行重重点头,然后又回到最初的问题道:“那先生可有经世致用的学说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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