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胜元服那一天,他父亲胜赖望着荒芜的田野,说:“我不是他们以为的败家子。”
许多年后,我一直还记得那天。不仅是信胜元服的日子,也是我们大膳大夫家最后的时刻。天目山下这片田野,成为他们抛头颅、洒热血的最后之地。当时我忍着泪水说:“我明白。”
我知道他一直很努力了。然而经历过许多事情之后,我才明白有时候不是努力就能行的。世称“河东雄狮”的氏康也曾经很努力,许多人都努力过。包括“越后之龙”谦信大人,还有我们家那位大膳大夫,人们称为“甲州之虎”的信玄。
信玄在世之时,每当甲州骑兵出动,伴随着“风林火山”之旗,正如他的敌人所说,顷刻之间就连山岳也为之震撼。听闻他领兵西上,三河的家康变色道:“终于,那位‘山神’出来了!”
山神。这个称呼在我看来更适合从甲州的大山里杀出来的这位即便死后也令敌人闻名丧胆之人。我家灭亡后爆发的天正壬午之乱,就让他们领教到了。就连家康,也去拜过他的灵龛。上过香之后,转回头对身边的人说:“在许多人心目中,他就是神。”
而对于信长的以自我为神,家康却沉默无语,低垂下来的眼光里颇有不以为然之色。
很少有人知道家康一直都更景仰的是他的敌人信玄,而不是他的盟友信长。
至于信玄,我对他印象最深的就是那顶奇怪的帽子。其实我觉得,最适合“甲州之虎”这个绰号的,反而是他父亲信虎大人。我这位老家翁,我心目中奇怪的老爷爷,他当年没喝醉之时,还真是虎虎生威。就连平日走路,也有如猛虎下山的气势。我听说过他许多威风事迹,不过他做事总是虎头蛇尾。
我在清水寺后边那片绿荫掩映的小院落学沏茶的日子里,有时看见我们家那位奇怪的老爷爷和高吉坐在前边亭子里观赏树叶。
望着园外跑过的小孩子,我家的老爷爷拿着又空了的薄盏问高吉:“中务啊,哪一个是你家的小法师呀?”
高吉给他斟酒,答道:“犬子高次吗?哦,这小鬼还太年幼,而且好动,我看他没心学茶艺,就算有心要学,我也没想到这边园子里藏有茶艺高人呀。”
当时高吉还活着,是义辉、义昭兄弟的近臣。平日没事要忙的时候,他就陪我的老家翁出来游山玩水。有时也会看到信雄的岳父具教大人来一起坐观山林之景。具教大人乘着酒兴,还会弹奏一曲。
每当他弹琴,高吉就取出洞箫,暂忘俗务之纷扰,与之琴箫合奏。
“我儿媳,”记得高吉变傻那天,带了几个表情呆滞的老头来作陪,我过来冲茶给他们喝,见在座的老头纷以目询,我家的老爷爷就笑觑我,眯着眼说,“从来当孙女儿养着。她爸爸离开平谷的保科他们家,从小跟着我四处征战,官居‘筑后守’,我被流放,他也赶来跟随。我当他为养子,常派他出使各处,女儿就放在我家里养大。头一次见到信长,他就对我说:‘此女不俗,才智高强新奇。’能被那骄傲的信长夸赞有新奇才智,我很惊讶。不知长大后会怎么样?”
说到信长,具教大人叹道:“不知这个年轻人怎么样?近年他清洲那边势力扩张太快,恐怕要与我北畠一族有越来越多的冲突啊。”
“这个年轻人,”我家的老爷爷摇了摇扇子,目有沉吟之色,说道,“从小不一般。据说小时候别人练习刀剑枪弓,他却独喜火铳这种刚传过来的新玩艺。此人自幼从不循规蹈矩,丝毫没有把任何礼仪举止放在心上,对于读书之类的功课更是不屑一顾,经常游手好闲,四处招事生非,上树下河,打架斗殴。当地人包括亲族见了这个捣蛋孩子都是大皱眉头,连他的生母土田氏都不大喜欢他,而喜爱他的弟弟信行。由于他的不安份,对于一向注重传统礼仪的士族们而言简直是无法容忍的事情。他父亲信秀时常被他的顽劣成性气得七窍生烟,大叹家门不幸,而信长也获得了他的第一个绰号‘尾张的大傻瓜’。然而尽管信秀表面上不喜欢这个捣蛋鬼,但是似乎背地里对于信长的溺爱从来就没有减弱过,所以这也成了信长有恃无恐的一大原因。这小子从不拘泥于身份地位,爱与寻常百姓家的年轻人一起玩耍,结交了很多日后一起出生入死的小伙伴。他还年少的时候,只带了几个人就到当时还属于别人家支配下的清州城放火。类似这样许多行为极其大胆,令他父亲相当吃惊。”
具教大人摇头道:“不过他也太不像话了。信秀在尾张尚未统一又有强敌义元侵凌的内忧外患之际,据说因酒色过度中风而死。身为嫡子的信长继承家督,却在父亲信秀的葬礼上一反传统,对父亲的祭坛投掷抹香而引来争议。”
“当时许多人都摇头不已,”我家的老爷爷唏嘘道,“就连一直照顾信长的他师傅政秀也为了劝谏他停止此前的怪诞奇行而留书自尽。虽然有人说他师傅自尽并非为了死谏信长而是因为其子泛秀与信长之间的不和,不管怎样,信长看了师傅留下的遗书以后,为之悲叹,还给其师盖了寺庙来悼念。那时大伙儿都说这小子不行,只有一个人欣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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