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头是穷人的吃食。
京城话里就常有相关调侃。
“小时候吃窝头尖儿,长大了做大官儿!”
“看你这窝头脑袋吧!”
“瞧你这窝头命呀!”
“你兜里也就剩俩窝头钱了!”
等等……
像这些话里的窝头,无不诠释着一个意义——贫穷。
可说实话,宁卫民在前世却对此并没有太多的感触。
这是因为他吃过的窝头都是点心一样的玩意。
在经济相当繁荣的时代,慈禧太后爱吃的栗子面小窝头,已经不光在北海仿膳饭庄里卖了。
几乎满京城都在批量生产这玩意,然后装进精美的包装盒里,作为送人的礼品。
而大小饭馆里的窝头,更是成为了一道花样翻新的时尚菜。
什么韭菜炒窝头、包菜粉丝炒窝头、油渣儿椒盐儿窝头、辣椒炒肉末配窝窝头……
做法简直太多了,配菜五花八门,口感也各有千秋。
所以宁卫民曾经一度认为,过去的人一提苦日子必提窝头,似乎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矫情。
窝头这东西多好啊,别名可是叫“黄金塔”。
又营养又健康,味道鲜美,还不得糖尿病呢。
要不价钱怎么比大米白面还贵呢?
这就叫价值发现。
连窝头都不爱吃,爱想吃什么?
但当他也回到这个经济才刚起步的年代,不得不天天与此物为伍,他可就不这么想喽。
在缺盐少油的环境下,窝头已不再是酒席上的点缀,成了每餐必不可免的主食。
用民谚来说就是“一天到晚的大窝头,老腌萝卜没点儿油”。
于是这玩意突然间退去了华丽的装裱和配饰,只剩下了那又干又粗又牙碜的口感,和那寒酸的窟窿眼。
而这直接导致宁卫民对窝头的态度,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他从过去的自愿吃,喜欢吃,变成了强迫自己吃和不得不吃。
甚至还因为难以下咽琢磨出了不少因陋就简的花样儿。
比如往窝头里掺点糖精,即可让窝头多出一丝甜味。
比如将窝头切成片,放在火上烤,能烤出焦黄的脆壳,一咬嘎嘣脆。
再比如将玉米面发酵,蒸出来的窝头便会蓬松许多,好吞咽了不少。
总之,穿越的这段日子里,他每天守着窝头,变着法的哄自己下咽。
就只为了求一个肚子安稳,不闹饥火而已。
哪儿还谈得上健康不健康,营养不营养?
往日尝鲜似的闲情逸致早都扔爪哇国去了。
最终的结果,就是他以个人的亲身体验证实了一点——窝头不好吃!
人们之所以会把这玩意当成苦日子的象征,绝没有掺杂丁点偏见和夸张的成分。
好在这样抱着窝头啃的日子倒并不算很长,二十几天就过去了。
到得今日,这些清苦的记忆,反而转化成了一种让人尤为欣喜的满足和成就感。
没错!人活着最好的滋味儿,莫过于苦尽甘来。
人生最有意思的地方,也莫过于风水轮流转。
昏黄的灯光下,宁卫民把猪耳朵、拆骨肉、粉肠和花生米,依次摆在了桌子上,
这些前世在宁卫民看来相当普通的吃食,此时不但散发出一种不亚于山珍海味的吸引力,甚至还具有一些哲学的味道了。
生活似乎在用一种极为实惠的方式演绎着人生起伏的乐趣。
摆好酒菜后,当着康术德的面,宁卫民美滋滋拧开瓶盖儿,又开始倒酒。
他先给老爷子满上,随后才给自己面前倒了一杯。
并且非常恭敬的站了起来,双手举杯。
“老爷子,咱碰一个吧,我真得好好谢谢您呀。”
康术德对宁卫民的礼数很满意,他眼光温煦,端起了酒盅。
却很大度的一摆手。
“谢我?就为了给你出主意?甭客气,那不算什么。”
没想到宁卫民还真是诚心诚意。
他双手端着酒杯,小心翼翼在老爷子的杯沿儿下端碰了一下。
“话不是那么说。要没您的点拨,我想破脑袋也找不着北。在您是聊闲篇儿似的随口一说,可对我那管大用了。您不是凡人,您是点化我的活神仙。这杯我干了,您随意!”
眼瞅着宁卫民先干为敬,一口把酒吞了,康术德忍不住笑了起来。
“说话不着调。什么神仙?我就一普通的孤老头子。还是你自己个儿脑瓜灵,才能抓住钱……”
但嘴上是这么说,他心里也真熨帖。
因为没人不喜欢听恭维话,同样也喜欢感恩的人。
宁卫民能承情,老爷子这心里就觉得帮他值当。
“嘿,没想到这么个不入流的营生,都让你给变出大钱来了。一天挣了一百块啊!行,小子,这笔生意干的漂亮。就冲你这脑子,要搁早年间,我非得收你这个徒弟不可。”
把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胡撸着嘴,老爷子忍不住又夸了宁卫民几句。
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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