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四年,春二月,洛阳,太学。
天子曹叡站在巨大的石碑前,看着碑上尚未经过风雨的文字,心情说不出的郁闷。
在太学和宗庙立碑,刻上文皇帝最得意的《典论》全篇,能不能表示他就是曹氏血脉,是文皇帝的亲生骨肉,他心里也没把握。
或许在即位之初就应该做这件事,现在做,有点迟了,看起来更像是掩饰。
一时意气。
曹叡转身,看到太尉司马懿站在远处,弓着腰,拱着手,仰头默诵碑上文字,头颈折出一个极大的角度,不禁笑了笑。
早就听说司马懿脖子灵活,果然名不虚传。
曹叡随即收起笑容,转身问曹爽道:“司马师最近如何?怎么一直没看到他?”
曹爽神情鬼怪。“在家修道习武。”
“修道习武?他不是……”曹叡愣了一下,及时收住了话题。“……中了瘴气,在家养病吗?”
曹爽凑近了些。“据说是得了奇遇,遇到仙人,求得一部剑谱还是什么东西的,没人说得清楚,如今在家什么事也不做,天天参悟,比允良还疯。”
听到“允良”二字,曹叡脸上难得泛起的笑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曹苗已经成了断线的纸鸢,没人控制得了他,也没人知道他想干什么。
司马师说,他将随吴人出海。
韩东说,他在侯官船厂,联络不便。
但各种迹象表明,曹苗很可能会去辽东,区别只有于是他自己想去,还是被吴人胁迫。
他更倾向于曹苗是主动的。最近几个月,洛阳宗室之间涌动着一道暗流,常常有人谈起他儿时,尤其是刚出生的那几年的事,种种迹象表明,有人怀疑他的出身。
这种家长里短的闲话,又没有明确质疑什么,涉及到的都宗室长辈,说不定还是一副天子生来就与众不同,当为明君的口吻,的确不太好处理。
要不要抢在吴人之前控制辽东,对他来说,是当前迫切需要决定的事。
孙权正与江东世家争斗,腹地的山越被曹纂鼓动,抗争不断,一时半会的应该无力大规模征伐。诸葛亮在武都受挫,只拿下了阴平郡,大将军曹真放出风声后,诸葛亮将重点转向西城,对关中的压力也大减。
或许该趁这个时候出兵辽东。
在不能明说的情况下,毋丘俭能领悟我的意图吗,能完成任务?
曹叡没有太多的把握。毋丘俭是东宫旧臣不假,但他毕竟太年轻了,用兵行政的经验都不太够,突然让他承担这么重要的任务,出现一些失误不可避免,等几年可能更有把握。
但他偏偏没有那么多时间。吴人已经出发,他必须抢在吴人得手之前平定辽东。
一步错,步步错。
曹叡满心苦涩,却说不出口,甚至找不到合适的人倾诉,即使是曹爽、曹肇这样的玩伴。不仅如此,他还要特别防着他们。
“曹纂被击溃潜逃,大司马府有什么反应?”
曹爽苦笑道:“其他的反应倒没有,就是觉得司马师身为使者,如此决策未免孟浪。不仅大司马府如此,德阳公主府也很不满。”
“昭伯,你觉得德思能全身而退吗?”
“不太容易。”曹爽连连摇头。“人生地不熟,对手又是同样研习新战法的解烦营,德思全无优势可言。要想全身而退,只能看运气了。”他顿了顿,又道:“陛下,恕臣直言,司马师这事的确做得不妥,从一开始就错了。”
曹叡没吭声。
司马师的报告语焉不详,曹纂、夏侯徽生死未卜,他现在根本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自然也无从做出判断。
但司马师处置失当,这是毋庸置疑的。如果说他将护送曹苗回洛阳的责任推给曹纂还情有可由,让夏侯徽也跟着曹纂行军简直是不可思议。
夏侯徽是他的妻子,怎么能让她跟着一群士卒翻山越岭?这不合礼法。
难道很多人——包括世家子弟——对他都没什么好感,觉得他是罪有应得。甚至有人说夏侯徽离开他也好,哪怕是死在荒山野岭,也比和这种人过一辈子好。
这种人天生就应该绝后。
事情发展成这样,让曹叡很意外,也让司马懿很窘迫。本想给司马师立功的机会,重新起用,没曾想到他自己的名声搞得这么臭,朝廷再任命他为官,就将面临强烈的舆论压力。
司马师躲在家里修道,大概也是知道这一点,故意找的托词吧。
看着远处的司马懿,曹叡忍不住心生同情。作为一个父亲,看着最器重的长子变成人人唾弃的废物,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曹叡看了一会儿,见司马懿还站在那儿看,不禁有些疑惑。他命人将司马懿请了过来,和声问道:“太尉,所观何碑,何以久立不去?莫不是想起了先帝?”
司马懿躬身施礼。“回陛下,臣观先帝文章之中,有论及火烷布者,忽有所思,故而一时失神。”
“火烷布怎么了?”
“陛下还记得去年大月氏遣使进献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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