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自己究竟跑出多远,回过神来,天已经亮了。
清冷的山风抚过发僵的身躯,朝晖映清露,如碎星缀满枝头。
他停了下来,似是从浑噩中苏醒,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痛的。
诚然从前也时有发作,但这次的疼痛几乎将他压垮,他抬头四顾,望见路尽头有一座破庙。
庙是有些年岁的,连年战火,妖邪作祟,里头的和尚早就逃了,只留下破败的佛堂与挂满蛛网与尘灰的佛像。
龛台上摆着干瘪腐烂的贡品,灯烛七零八落,香炉中的香灰翻了一地。
这一路太过仓促,他也不知这是哪儿,不过此处人迹罕至,并无落脚的痕迹,暂且不必担心被人打扰。
他扶着柱子,跌跌撞撞地在佛龛后头寻了个僻静角落,盘坐调息。
额上冷汗涔涔,顺着额角滑下,他紧闭双眸,咬牙忍耐,体内的无尽元神最近是愈发难以压制,尤其是离开朝云城后。
朝云城……
他脑海中顿然浮现出那场梦里,拿着三枚卵石的男子。
那日他一度以为是这三枚石头在作祟,然将其丢弃后,依旧有人不明不白地死在璞玉剑下。
细想来,那石头多半是迷惑于他的骗局。
一场取乐的戏耍。
在见到那个与他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的男子时,他想到了余鸢的幻术,她到底还是走上歧途,选择了最不该选的一条路。
璞玉剑是如何落到旁人手中的他也能猜出七八分,一路被追杀至此,而无尽却是如此游刃有余,今晨的一幕,仿佛就是特意在那熊熊火海里等着他,告诉他,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杀念有如蚀骨之蚁,在他的骨血里寸寸爬行,越是压制,越是肆虐着想要破土而出。
他不敢松懈分毫,剖了内丹后,他的法力锐减,凭一己之力的确难以压制,唯有催动长生之血的神力,借此抑制邪气。
但这过程却如严刑,越是有心向善者,越是被侵蚀得格外痛苦。
随着邪气侵入经脉,意识也被拖入黑暗的深渊。
那深渊里,有无数曾死在英招剑下的人,每个人都恨他入骨,每条性命都是他的罪业。
那些在他脚下苦苦求饶,嘶声谩骂的人,都如厉鬼,从地狱爬回来找他索命,撕扯着他的躯壳,将他丢进最肮脏的污泥里,要他血债血偿。
这八年的赎罪,就如一场自欺欺人的笑话,他拼了命想要弥补的东西,到头来依旧只剩无边的愧怍。
这种感觉太疼了,他蜷着身子,躲在冰冷漆夜里。
疲倦与痛楚一齐压下,他渐渐难支,由一开始的盘坐,渐渐躬下身,蜷着背,靠在佛龛上,眉头紧锁,陷入沉眠。
与此同时,废墟之上,死里逃生的村民缓过神来,便开始收拾这断垣残壁,被半宿的屠杀折磨得心力交瘁,寻不到亲人的孩童啼哭不止,只得先带去别处安置。
大火烧毁了半座村寨,十余户人家流离失所,还有不少人负伤,景象一片惨淡。
众人找寻尸体时,又从瓦砾下找到几个孩子,赶忙救出,可他们的阿爹阿娘,半数都在昨夜殒命了。
听着孩子们撕心裂肺的哭声,再度勾起了众人被疲倦压下的恼恨,有人忍不住狠狠掷出了手中斧子和镰刀,憋着一股子气坐在废墟上。
“都是那妖孽!咱们好好在这过日子,招谁惹谁了?竟遭此迫害!依我看,这世上的妖怪都该死!”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附和。
“咱们现在怎么办?去城中报官吗?”一妇人怯生生地问。
“他是妖怪,报官又能如何?”
“哎,我听说最近城中来了几位道君,说不定能收了这作恶多端的妖怪呢!”不知谁说了一句,四下立刻围了上来。
“此话当真?”
“当真!”
“既然如此,咱们快去请道君来此降妖吧!那妖怪如此凶恶,这次虽逃走了,保不齐过几日还杀回来寻仇呢!”
众人面面相觑,觉得可行,当场推举了两个脚程快的村民翻山越岭去城中求助,其他人则继续收拾残局,安顿伤者和妇孺。
那二人带上村民从废墟下抢出的两份干粮,这便启程。
眼下时辰还早,林间山风清凉,扑面而来,似是拂去了昨夜的晦气与哀伤,二人无心留意林中景致与鸟兽,只顾加快脚程,赶往城中。
然此去路途遥远,若走寻常山道,怕是没法在天黑之前赶回村中。
二人合计了一番,打算抄近道。
说是近道,其实并无一条可走的路,须得劈开荆棘丛,爬上断坡,这条路是采药之人取石缝中的珍草,才会涉足的,若是顺利,可少走一半的路。
“快,跟上。”走在前头的人一面催促,一面抓住突出的山石与挂下来的藤蔓,试着往上爬。
后头的人警惕地环顾四周,昨夜才遭妖邪袭击,这会儿仍旧心有余悸,无法安心往前走。
总局的后头有什么东西跟着,就等他们松懈的一瞬间,来取他们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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