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黎站在窗外,看了许久,竟有些意外。
陵光笑了笑:“你是不是觉得,他们这会儿应当怨天尤人,抱头痛哭?毕竟如今这皇城外的人间,已经同地狱没什么差别了。”
她指着窗下正给一名将士包扎胳膊的女子。
“那姑娘的夫君,也是军中之人,昨日刚战死,她还有个孩子,你瞧,就是那边给霓旌擦汗的娃娃。”
他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真看到一个七八岁稚龄的孩童踮着脚,大大的眼睛还有些红肿,却比许多大人都要努力。
“还有那边的老妪。”
她又指向别处,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正给一名断了手的将士喂水。
“她的儿子,昨日为了救一个孩子,受了重伤,今晨去世了,她已经照顾了十余名伤者,每救一个人,她都说,像是在救自己的孩子。”
这儿还有无数身陷不幸之人,陷入绝望的人也有,都倚在墙角,不曾给别人添麻烦。
她指着他认了好几个人,还有亲自来看这些将士的楚司湛,褪下了战甲,放下一国之君的架子,帮着端茶递水,止血救人。
“无名小卒和九五至尊这个时候的差别到底在哪呢?他们谁都不会有流芳百世身后名,也不知能不能活过明日,我记得同你说过,人心都是不平的,世间也没有绝对的公平可言,有时候失去,不代表还能得到。”
她紧紧握着他的手,看着屋中的所有人,烛火流动,映出她眼中温柔的笑意。
“心之善恶,很多时候都不能一概而论,从前我总觉得我背负苍生,是因为父神遗命,是身为上神的责任。”
“可有了情根之后我才发现,我是真心实意地喜爱这世间每一处风景,每一个人的。”
她转过头来,从未笑得如此心满意足。
“能护佑自己所爱,是件三生有幸的事,我很高兴自己是朱雀,很高兴自己有能力,为他们遮风挡雨。”
“师尊……”重黎看着她,只觉一阵阵的战栗,猝然后退,不敢听她说下去。
可陵光拉着他,定要他听得清清楚楚。
“阿黎,我做了个决定,你可能……不太想听。”
“你别说……”他感到自己在发冷,竭力想要阻止她把话说完。
可他不能。
他拦不住。
他看着她笑起来,温柔至极,却也残忍至极。
“我选好了,你可明白。”
她很少将话说透,但这对于重黎而言,算不得半分委婉。
苍生与他,她有过犹豫,但最终的答复却始终未变。
他的师尊,他的心上人,从来没有变过。
“你都想清楚了?”他脑子里一片嗡响,久久不曾消散。
“……嗯。”陵光点了点头,“明日我与东华,还有司幽会前往嶓冢山布阵,江疑在手记中写着,封天阵若无四柱,也可起效,只是效用不及四灵都在的时候,怕是杀不了无尽,只能将他封印其中。”
“封天阵只靠两位上神,是困不住无尽的。”
陵光顿了顿,道“我与东华会设法将执明救回来,无论他之前做过什么,若能赎罪,也算对得起自己上神的身份了。”
她回过头看向屋中的楚司湛。
“阿湛已经是位独当一面的国君了,他身边有云衡和应燃,便是之后的路不太容易,也不至于一蹶不振,这些百姓,都会是他重整江山的助益。”
“昆仑那边我交给了阿鸾和长潋,只要困住无尽,那些妖兽不足为惧,司幽也不会袖手旁观。”
她絮絮地说着,在重黎听来更像是在交代后事。
“封天阵若成,届时你和东华上神会如何?”
她沉默良久,终还是不想骗他。
她叹了口气,道:“大概……一时半会出不来了。”
封天阵一旦重启,便是与世隔绝的状态,外头的人进不去,他们和无尽也出不来。
整座嶓冢山,都会被封在其中。
重黎霎时被不甘与悲恸哽住了喉,几度发不出声。
“……那我怎么办……”
他太了解陵光这个人,正因为了解,才不知道该如何去劝她。
没有办法劝,他从来就拿她束手无策。
只能用几乎破碎的声音问她。
他呢。
他要怎么办?
陵光走近他,扎进他怀里抱紧了。
他眼眶发红,想要碰她,可颤抖停不下来,他怕自己会忍不住现在就把她捆起来,把她关起来,哪都不让她去。
微凉的手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像少年时他每每被打,哭着睡去,坐在榻边安抚他的那只手。
“我不会死的,我答应你,我不会死。”
她一字一顿地保证。
“你可以生气,可以怨我无情,我总是在辜负你,丢下你……”
她抬起头,慢慢地眨着眼,每一根睫毛的微颤都无比清晰。
“我的确不是个好师父,但爱你这件事上,我没有骗你,我只是希望我走后,你不要怨恨任何人,别再做傻事。”
她似有些无力,但始终不肯放开他的手。
“阿黎,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有多爱你。”
指腹顺着他的骨节细细摩挲,仿佛要牢牢记住被这双手牵着的时候,是种什么感觉。
如此,即便要在封天阵中永无止休地战上千万年,也足以支撑她一次次爬起来。
重黎闭上眼,仿佛又一次看到自己百岁生辰那日,仰着头看见的白衣神尊。
那么耀眼,挺拔,不可摧折。
也如此温柔,爱怜,令他一生都再挪不开眼。
于是,他紧紧地将她箍在怀里,吻她的额,她的脸,她的唇,眼泪是咸腥的苦涩,像一颗淬了毒的糖。
他含下,甘之如饴。
他抱她回到楚司湛安排的那座宫殿,她一路都抱着他的脖颈,像个耍赖的孩子。
那晚殿中的烛火燃了很久,摇曳着,拉扯着映在墙上相互纠缠的人影。
无尽的欲念已被剥离出去,但重黎却从未觉得如此难以控制自己。
肆意与温柔,扯着人不断地沉沦,像冰雪融化在身体里,忽冷忽热的起伏。
逐渐飘远的意识,会被突如其来的深抵拽回,最后只剩下破碎的低吟和断续的哭声。
色授魂与,仿佛跌入深海,抓住最后的蛛丝,随猛浪浮沉。
黏腻的烛泪倏忽而落,从滚烫到凝结,催人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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