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来,本就是要同你俩报个喜的,不过还不一定就是儿子呢。”遗玉无奈地摇着头,“服了他成天‘我儿子我儿子’的挂在嘴边,屋里小孩儿的衣裳都备了好几柜子,回头要是个姑娘家,可别养成个假小子。”
这实在个好消息,江疑与陵光连声道贺,眼看着折丹的嘴角都要咧到后耳根去了。
四周的热闹里,只一人是安静的。
重黎呆呆地望着遗玉尚且平坦的小腹,竟觉无法呼吸。
他的母后已经怀了身孕,而他就在这坐着,那孩子,绝无可能是他。
所以,他现在到底是谁……?
“重黎小仙君怎么了?”折丹留意到他面色不佳。
他于仓皇中胡乱地举起一杯酒,声音仿佛哽在喉头,被硬生生地挤出来。
“……晚辈恭贺帝君和神君,喜得后嗣。”
闻言,折丹亦举杯相和。
“多谢。”
仰头,一饮而尽。
百年梨花酿,埋在这钟灵毓秀的符惕山中尘封已久,入口本该是甘冽馨香的,此刻他却只觉辣得呛喉。
后劲儿起来,脑中昏沉。
他连喝了三杯,聊表敬意,如此真诚的祝贺,他这辈子都绝无仅有。
折丹和遗玉在笑,世间万物仿佛都在为之欢喜,于是他也笑,笑着去融入这轻松愉悦的当下。
后来谈天说地,诗词歌赋,从北海之极,说到南山脚下,他断断续续地接着话,但其实连自己说了什么都想不起来。
只记得酒一杯一杯地喝,他好像躺在悬崖边,去回想那残酷而温柔的昨日光景。
从他回到这一刻开始,一切都在变。
江疑没有死在育遗谷,陵光不会在婴梁山负伤,后魃被擒,天裂已封,而他。
也与九川,再无瓜葛。
悠悠天地间,当真孑然一身了……
眼前闪过的,是粼粼月光,游鱼泼溅的水花,甩在他脸上,唤起些许神智,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挪步坐在了河岸上,抱着璞玉剑呆坐着。
陵光坐在他旁边,似是在与他说着什么,说到一半,忽地停了下来,于是她接着问。
“后来呢?”
“……后来?”他陷入茫然的混沌中。
她歪着头,眨了眨眼:“你方才同我说,我会遇到一个不懂事的少年,在九川的花海里,送我一束紫阳花。”
他蓦地一怔,才发现自己说起了从前。
所幸她似乎只当他酒后胡言,并无如何放在心上。
江疑和折丹他们还在花下品酒,他记得自己的酒量,一直都很好,不知怎么的,竟喝得这样醉。
他从月光的碎影中,看她的眼睛,仿若江海凝光,柔亮清明。
他看了许久,才开口:“若是见到了,你不要接那束花。”
“为何?”陵光狐疑地望着他,“那束花,为何不能接?”
他默然几许,笑了起来。
“因为那束花不好,会让你不开心,让你遇上很多很多倒霉的事,所以你无论如何,都不能接……”
她展开掌心,一朵紫阳花徐然绽放,那是他在上元佳节,在热闹的灯火里,赠与她的。
“若是我已经接了呢?”
他喉头哽咽,声音也有些含糊:“那就跑,跑得远远的,不要回头看……”
陵光不说话了,隔了一会儿,伸出手擦掉他脸上的一行泪。
“说你好哭,还不甘心呢,行了,你喝醉了,去躺一会儿。”
她将他扶起来往回走。
“醉了?”江疑抬起头,幽幽地瞥来一眼,“得,我这拢共没几间屋子,让他躺我那屋吧。”
陵光点了点头,将人扶进去安顿好,起身欲走,又被扣住了腕。
榻上的人半垂着眼,不知还有几分清醒,只是抓着她的那只手特别紧,像是怕她不见了似的,口中喃喃。
“你别走……你看看我……”
她倏地僵住,低下头,去看那双眼睛。
眸光是涣散的,像是醉糊涂了,但她一靠近,就被他抱住了。
“……重黎?”你到底是醒着还是醉了。
她听到了断续的抽噎声,像是易碎的瓷器,于是难以置信地捧起他的脸。
总是对她笑着的人,她虽说他好哭,却不曾想过他真的哭起来,是这般模样。
“怎么了……?”她的语气不觉就缓和下来,像是轻声软语地哄。
“你不要走……”他在发抖,“我在这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没有可以回的地方了……”
无助的声音,令她心头一揪。
“怎么会,你还能回昆仑山啊。”她说。
他摇着头:“回不去了……我找不到路,我已经不是重黎了……没有人,会在那等我了……”
积蓄了多日的痛苦,在见到折丹和遗玉的那一刻已然崩塌,他靠着一点理智撑到现在,终不得不承认,自己什么都不是了。
他不会在九川的花海里遇到他心尖儿上的神明,不会成为她的弟子,不会得到她的庇护,不会……伤她至深。
“我一直在做一个梦,梦见你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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