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辕从城头上苏醒时,出乎意料,城外依然铁衣遍野,甲衣映月,但无料想中城破景象,反而在挣扎起身望向城外时,才发觉敌军军阵后撤数十丈远近,一时无攻城迹象。
近乎三日粒米未进的冯辕浑身早已显形销骨立,连负甲提刀的力道都所剩无几,可还是吃力扶住城墙,环视朱红城头,霎时间竟是有些不知所措。
城头之上多出足足千数兵卒,军容肃然,尽挽弓搭箭注视城下,箭簇于夜色火光映照之下锋芒烁烁,衣甲非是流州军打扮,但气力倒是不浅,在已是神志稍稍涣散的冯辕粗略看来,硬弓足足占去半数,箭指城下,瞧不出丝毫颤抖。可这千数兵卒是从何处来的,任凭冯辕手摁眉心极力琢磨片刻,照旧不曾想通,拖起疲态尽显的身形朝城内看去,但见粮车无数,足从城门齐齐整整存到城中正街处,无数饥民百姓从破损住处走上街心,从分发粮草的军卒手中接过救命粮,有的笑意开怀,有的当即落下泪来。
这座近乎在重兵围困强攻之下损毁的天西城,眼下景象,冯辕怎么都不能笃信,乃至忘却浑身奇重的伤势,奋力拖起已有腐臭生出的右腿,右臂握刀搀扶城墙,要走下城去近看。相比于着实是有援军救急,已在城头被磨去近乎大半条性命的冯辕,更觉得眼前是阴曹地府幻境,但如是幻境,怎么都应该见着那其余二十七位弟兄才是。
但还没等冯辕踉跄走下城头,眼前却是走来位面皮很是寻常的汉子,不消使什么力道,就将冯辕再度搀回城头处,身后还跟着两位兵卒,未曾等冯辕开口,就替其摘去甲胄,使短刀烈酒割开伤患处,动手医治时手脚极为麻利。
汉子也不急于言语,而是从腰间摘下葫芦,送到冯辕嘴边。
“军中可没有什么制痛的良方,且凭饮酒分担些念头,免得嚎出声来,如今这座天西城谁都能惨嚎,谁都能死在城上,唯独你冯辕死不得,满城百姓与残存兵卒都指望着你这位功臣活着熬到退兵,可千万要撑住了。”
直到浑身数处重伤经烈酒一激,本已是浑身麻木不堪的冯辕才觉察出刮骨似剧痛,而出乎旁人预料的是,本该嚎叫或是浑身颤抖的冯辕,咽下几口酒后,脸上竟满是笑容,甚至到头来笑得周身颤颤,像是大愿得偿,志得意满。
“福大命大,没成想还真是没去拜会阎罗。”冯辕自语,浑然不觉咽喉喑哑,张嘴时言语如同才从坟茔当中爬出的孤魂野鬼,但还是抬头看向汉子,“在下代天西城百姓与所剩无几守卒,谢过大人救命恩。”
汉子坐到浑身遭汗水浸湿的冯辕身旁,两人并肩,此刻任谁都能瞧出冯辕有此精气神,全凭一口心气提着,支撑着迟迟不倒,但之所以不让冯辕下城,是因伤势过重,万一在此时节松开那口气,没准当即伤势交加,这人命都未必能保住,于是有军卒送上米粥汤药,使冯辕先行填补腹中亏空,待到缓将过来之后,才可吃喝同常人无异。
交谈之间,汉子自报家门言说姓温,应赫罕令从大元外来,大部兵马携粮先行去往姑州驰援,仅引万余部众冲杀而来,倒也无需劳心保不保得下这座天西城,只因汉子两日前曾受到探报,说是流州族老府中剧震,从流州各地再度征募兵马,几日之内约摸就可赶赴城下,算得上是流州近来所能动用的最后一批兵马,钱粮见底,兵备不足,但应当能保天西城不失陷,才是当务之急。流州族老府中制衡一事尾大不掉积弊难清,能有当今这番决议,实属不易,生死关头行错一步如是万丈深渊失蹄,好在悔改得并不晚。
冯辕心念初定,听闻万数兵马不过是小部,却是啧啧称奇,虽知晓不好细问,可仍旧是默默盘算揣测,可惜到头也未曾猜测出这汉子根基乃是何处。
战时钱粮与户数极重,寻常时百来位百姓中择选一位兵卒,算是相当宽松,可到战时起时,常常有十口百姓赋税征收养一位兵卒的说法,那时节才当真是捉襟见肘举步维艰,全然可说成是穷兵黩武,而又不得不有如此举动。
大元全境除少数东面游牧户外,大抵有数十万户,而此数十万户中,又需折去大半,因其中游牧者甚多,不事耕种又向来自给自足,赋纳税微浅,而战事起后多半税事就落在落户而居的百姓身上,凭如今胥孟府的兵马数目观瞧,已是隐隐越过十口一卒,姑流白楼三州亦相差不大,同样是凭近乎榨取的法子募兵取税,一时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青壮之士十户难存一二,风雨飘摇。但这位并不知晓根基在何处的汉子,却言说万数兵马不过小部,大部引兵去往姑州驰援,背后势力根基,理应极大。
“莫要去想身后何人,起码不归属于九国当中,自然有所图,可相比起日后前来大元境内的种种势力,所图甚少,”汉子不消细想就揣测出冯辕沉吟时的心思,淡然笑笑,“只是这座天西城保下,凭在下猜测,胜负从此地调转,也并不是痴人说梦,三州之地加上各路势力熙熙攘攘而来,未必赢不得胥孟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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