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胥孟府兵卒离开客栈,四处闲逛。这两日来,他属实是觉无甚滋味,城池内外除却狼藉凄惨外,再无什么多余景致,从遭侵占盘踞的宅院灯火里,似乎接连不断向里输运吃喝酒水,而后再将空坛撇到外头,走马灯似轮转个不停,常有强掳良家女子的兵卒,瞧来就是终日醉生梦死,凶恶跋扈,以至于酒色两字把个浑身力道全然掏得干干净净,既不似是兵卒,本来连战连胜的周身杀气也消逝殆尽,空余下很是色厉内荏的凶相,平日除去欺凌百姓强抢民女之外,就再无其余事可做。
大漠飞雪里的群狼,如是遭人豢养习以为常,就自会褪去一身煞气血气,仅余下呲牙的本事。
兵卒只是沉默着在街头巷尾走动打量,周遭时常能瞧见许久粒米未进,被强占去田产屋舍的落难百姓,在沿路巷口处声泪俱下,讨要些吃食养活家中人,更能瞧见所生无几的中上人姿的姑娘女子,叫兵卒扛到肩上,声嘶力竭乃至不惜咬断舌尖自毙,可终究有那等胆气自毙的罕有,大多只得被迫带去兵卒聚集地,变为旁人取乐解烦的物件。
烽火绵延渌州道,覆巢无完卵,想来那个在此前从未于天下扬名的黄姓书生,这名字改得也是不差,果真是兵锋所向尽成覆巢,只不过死伤惨重的除却王庭兵马之外,尚有太多无辜百姓受牵连,年轻兵卒倒是有心出手相助,然而瞧瞧天色,又瞧见始终在街巷里懒散走动的巡游兵甲,最终还是将攥紧的刀柄撒开,漠然望向四周,唯独听闻本该是百姓住处的院落里传出凄厉哭嚎声与叫骂声时,神情才有些忍将不能,扭头转向小巷里,朝小城外而去。
守城兵卒前两日受着上头线报,言说是大元时局有变,万万要提防着有无生人面皮混入城中,且令三军戒备,可惜在此地守城的兵卒,已是许久不曾在沙场上争个生死,散漫已是积弊难改,因此即使是守城兵卒盘查得仔细,城中依然散漫不堪,轮到这位年轻胥孟府兵卒出城时,值守兵卒总觉这位年轻人面生得紧,近几月来小城里常驻兵卒面皮见过不少回,如何都能记着大概,唯独这年轻人怎么瞧来,面皮都是生得紧。因此也顾不得太多,连忙拦下这看似无所事事的兵卒来,引路前到城头上,交由守城小校好生盘问。
“小兄弟是从何处来,又是如何进的城中,可不是咱刻意为难,而是守城的兵卒皆是心腹,都该记着这常在城中之人模样,唯独觉得小兄弟面生,自然是生怕王庭里有谍子偷着踏入此城,切勿见怪,谁让这小城距离姑州忒近,近来王庭兵势浩大,渌州岌岌可危,容不得大意。”
守军小校却是知晓客气,见部下将这位年轻兵卒推搡送来,连忙起身呵斥两声,请眼前人安心落座,斟上碗瞧不出好坏的茶汤,可叶片瞧着就奇碎,必定是不上讲。可不论是这位小校如何皮笑肉不笑,如何屡次三番凭神情示意周遭兵卒多加防备,均未出格,因此年轻兵卒亦是面皮挂笑,并未流露出甚不满。
“城中闲逛近乎整日,竟还是头回见过如校尉这般恪尽职守的明白人,属实不易。”兵卒衣着寻常,但自从落座过后,看向这位面皮生得颇为歪扭的小校时,无端就有些欣赏,举杯盏吹开浮沫摇头道,“虽说是兵家无义战,古来就少有能说出个对错善恶,兴义兵者兴许本就是为掌大势而来,所谓行不义者,未必就没有自个儿的道理,即使是与从前黄覆巢领兵那般,动辄屠城,终究都能归结到个成王败寇上,但经在下观瞧过这一整日,城中乱象四起,欺凌百姓强掳民女,擅造杀孽者数不胜数,未必就不是祸根。”
小校微不可察蹙眉,但明面仍是不动声色,一笑置之,却是越发狐疑起眼前此人的来头,大元此地在中州人口中乃是半个蛮夷地,书卷风好像从来就没跨越千万里风雪黄沙,吹到大元一地来,而这人谈吐,却是与寻常兵卒相差极大,而一时又不好径直追问,末尾点点头,饮过口碎末奇多的茶汤,“孰是孰非,我这等做军中小校的,实在不好轻易谈及,但对百姓秋毫无犯,铁定是治军的好法子,但兄台想得亦是有些轻巧,咱近乎可都是部族中人,心齐最难,本来连大小字都不认得几个,兴许而立之年都没碰过笔墨,只晓得打赢了便有放牧地盘,战功高者没准还能在军中捞个一官半职,咱都是粗人眼皮薄,只能看得到近在眼前的利,城破之后,有些事的确没法管,何况以咱这微末小官职,哪敢去先开口呢。”
“凭利字汇聚军心,此事还是有几分不妥,可惜既不在其位,谋事不成,怨不得你我。”
年轻兵卒似乎很是认同小校这番言语,频频点头,好似是思前想后犹豫良久,才是打定主意,从腰间摸出枚乌青色铁令,只不过将手伸进衣甲的时节,不消这年轻兵卒回头去看,也听清身后脚步声与刀剑磕碰声,不过到头来还是不以为然,将乌青色的铁令放在桌案处,双手抱肩微微一笑,“若是整座城池上下,人人皆像兄台这般,正帐王庭多半早已倾覆,胥孟府连同各部族兵马,从来都不弱与旁人,只是因为许多时候,内里不齐心,军纪松散只顾贪图享乐,才有如今越发颓势,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坚垒,想必部族兵马大败,魏武泽力战身死的消息也已经传入渌州,府主知晓此事勃然,统共遣十几位胥孟府中人前来,为的就是在黄覆巢前来接管兵马前,归束军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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