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妙真的眼前阵阵发黑,国咬儿的话声在她耳边响起,但她全然听不清。
过了会儿,好像刘全也在说话,她依然听不清。
她的脑海中,只想起她和杨安儿兄妹俩,早年在益都城里作鞍材生意的场景。
他们的铺子破旧,充斥着腐败皮革的臭气,而杨安儿每隔几天去山里伐木,回来作些鞍材,总是灰头土脸,两手不停地割破流血,饶是如此,也还难得一顿饱饭。最艰难的时候家徒四壁,连干净的单衣也只有一件,杨安儿自家在大冷天光着膀子,让杨妙真把单衣披在身上,再叠一层。
而城里那些大金国的显宦贵胃们,一出生就含着金调羹,成日里养尊处优,锦衣玉食。杨安儿兄妹两个甚至遇见他们的家奴,也得跪在地上行礼。
家奴稍有不满,就鞭打脚踹,下手狠得像是要人命,动不动就打得杨安儿鲜血淋漓。而杨安儿总是把年幼的杨妙真藏在鞍具铺子身处,还让她往脸上抹灰,无论如何不要出来。
后来时局变幻,杨安儿渐渐从小贩做到大豪,再从大豪到反贼。而杨妙真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懵懂的女娃娃。
兄妹之间,好像不似当年那么亲密,但情谊一如往日。
杨妙真记得,前些日子,她还向兄长抱怨,说兄长不该在磨旗山下,说什么要与定海军郭宁结亲,闹得人尽皆知,使自家全没了女儿家的颜面。
杨安儿却道,那件事他盘算了很久。初时,是因为被定海军的强横武力所慑,想用联姻来拉拢。到现在想来,那件事唯一的好处,便是能给妹子留一条退路。这次起兵造反,声势震天动地,可不像上次还能指望招安,万一有什么行差踏错,敌军知道杨妙真和定海军节度使有婚约,或许会手下留情。
说到这里,杨安儿还半开玩笑地提了句,真到那时候,那郭宁年轻英武,也确实是良配。
杨妙真只能抿嘴笑着说,我们有十数万人马在手,纵然一时胜败,怎么就会到那种程度?
现在想想,或许杨安儿在与完颜合达的往复厮杀中,已经看明白了红袄军松散不堪的本质,已经有了失败的预感,但时局所迫,他没有时间去调整,去弥补了。
他只没有料到,自己竟会遭到金军伏击,死得如此轻易吧。
正如杨妙真也没有料到,自己竟有一天会看到义军将士们如此惨状。
泰和年间杨安儿起兵时,也曾有大败,但何曾如此一败涂地?
此时聚集在杨妙真身边的,大概只有百十来人,至少上万将士逃散,大概还有上万人受了重伤,被抛弃在淮上诸州。能想象到,他们的唯一下场,就是被杀死,脑袋被砍掉,被女真人用来耀武扬威。还有其它各地的红袄军,也都要面临着惨烈的战斗和屠杀了。
兄长已经死了,再没有办法指挥他们,接下去只有血流成河。
杨妙真觉得心里阵阵抽痛,而这种痛楚,使她勐然自昏沉中惊醒。
她听到刘全在旁絮絮叨叨:“东平府那边,去不得了,我们得想办法绕过邳州,到海州,然后回磨旗山去!”
边上国咬儿帮腔道:“咱们要快!四娘子,我听人说,杨友这两天也在沿途招揽人手,他若是抢先到了磨旗山,凭着杨元帅从子的身份接替号令部属,咱们大家可都要听他的啦!”
原来如此。
出身铁瓦敢战军的杨安儿旧部,大都不喜欢杨友急躁骄狂的作派。尤其在杨友自称“九大王”,隐约自居于诸将之上以后,更是如此。
刘全和国咬儿此来,未必真是为了接应我杨妙真。更多的,是想保住一面与杨友对抗的大旗。
有点可笑,兄长既然身死,原本就临时捏合起来的红袄军,自然只有分崩离析的一条路走。就算我愿意站在前头,这大旗还能招揽多少人?
李全那个机灵人,早前听了些风言风语,说郭宁向杨安儿要他的脑袋,所以这几个月寸步不离自家在滨州等地经营的地盘,早就形同自立。
论实力和号召力,刘二祖其实仅次于杨安儿。但他不愧是公认没有野心的朴实之人,一看局面不对,想到的便是往深山里奔逃,这已经很给情面了。
反倒是时青等人素有雄心壮志,想的约莫是招揽一批逃兵,先做滕州、兖州的土皇帝,然后再乘势而起吧。
至于方郭三和展徽两个,一为新贵,一为旧部,本就处不来。正因为他们处不来,杨安儿才留他们驻守东平府,正好互相制衡。却不曾想他们听说了杨安儿的死讯,立时就动手厮拼。
还有其他的人,想必这时候也……
仿佛一道电光划过沉沉夜幕,杨妙真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举起手,厉声道:“你们等等!”
刘全和国咬儿止住言语,愕然对视。
过了会儿,杨妙真问道:“兄长是前日离世的,对么?”
“没错。”
“咱们在淮上转战,战场距离济州四百里,距离东平府六百五十里,距离滕县五百五十里,距离滨州千里。路途上,还有兵戈不休。我尚且刚知道兄长的死讯,济州的刘二祖、东平府的方郭三和展徽、滕州的时青、滨州的李铁枪,怎么就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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