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左屹亲自将郎中带进上房里间时,李氏便下了炕,重重跪在左屹面前:“左大人……奴婢错了,不该打扰大人的生活,求您给奴婢一封‘放妾书’,奴婢现下就带芸娘离开,再不敢上门叨扰……”
官宦人家多龃龉,郎中心知这一点,唯恐触及左家什么秘辛,忙忙一揖:“大人家中有旁的事,小的便不打扰,之后再来,之后再来……”向抱着医箱的小厮使个眼色,主仆二人匆匆而去。
左屹慨叹一声,蹲身下去要扶起李氏,见李氏执意不肯,他也不起身,只怆然道:“芸娘也是我的骨肉,我也心疼……你莫做旁的想头,这里便是你的家……”转身出了院子,唤着下人去阻拦郎中去了。
李氏枯跪半晌,在李阿婆的呼唤下方默默起身,吩咐韭菜同蒜头打来凉水,先为芸娘擦了身子。
芸娘迷迷糊糊躺在榻上,心里一阵糊涂一阵清明。清明时她觉察到两位李氏为她担忧,只想着,这一场苦肉计,只怕要拖着阿娘同阿婆一起演了。如若她早早透露了她的心意,阿娘配合不好,她便前功尽弃了。
这一场为自由出入左家的斗争,芸娘势在必得,故而态度十分强硬。
煎来的药,伸手便推撒。端来的饭菜,闭口不吃。急得左老太太差点就要使着下人为芸娘强灌汤药和饭食。
芸娘只睡在炕上,迷糊中还着意听着外面的动静,但凡有人声,她便拖着哭腔唤上一声“我要回江宁……求左家大人夫人们,放我回江宁……”
正月里是正经走亲戚的日子。
因着左屹此前在亲戚们中间广撒请帖邀约大年初二的会面,是以几代结下的姻亲也对左家的盛会有所耳闻。
过了初二,到了初三后,远亲、姻亲,甚至平日相熟的友人也接连上门。
而上了左家门,势必要先来左老太太的柏松院里问安。
如此,客人们络绎不绝的上门,又带着芸娘的求去之语出了左家门。
一时间,京城里又传出左姓全族逼迫左家庶女的传闻,这传闻趁着这正好说闲话的日子,又传的广了些。
芸娘任着性子不喝药也不用饭,不过折腾了两日,便真真的晕了过去。
待她被左屹亲手出马掰开牙口灌进了汤药,颤颤悠悠的醒来时,她迅速便调整了斗争策略。
饭可以不吃,汤药还是得喝。保住小命要紧。
左老太太同左屹心中焦急,却拿芸娘半点法子没有,但凡谁来劝说芸娘,芸娘便孱弱无力的道上一句:“我要回江宁……”
若是劝的急了,芸娘便开始翻起了旧账:
“第一回,脚腕脱臼……”
“第二回,颈子被烫伤……”
“第三回,我阿娘跟了佛祖,我撞了柱子……”
“第四回,我被人推下了水池,险些淹死……”
她几句话喘了好几回才勉强说完,最后留下一句:“芸娘才活了十五岁,还没活够,求阿婆看我还小的份上,放了我吧……”
她挣扎着转头,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对着李氏道:“阿娘,收拾行李……莫多带左家一个物件……高门大户,不适合我们……”
李氏将眼泪一抹,立时便开始收拾行李,急的左老夫人抚着胸口长叹一句:“哎,我这是做的什么孽哟……”
冷眼旁观了半晌的左夫人哄劝了老太太一声:“母亲,芸娘要走,便让她们走吧,我瞧着左四家的二小子便极好,等过继来,我们好好教……”
她一句话未说完,左老夫人已经青着脸摆着手,一口气喘上来,方道:“回你院里去……”
这个夜里,芸娘的身子越加虚弱,睡到半夜,竟捂着小腹满炕打滚,只唬的老太太使人去唤醒左屹,又差了下人连夜去寻了郎中。
郎中诊完脉,摸着长须说了句:“二小姐脉大而有力,如波涛汹涌,来盛去衰,又兼受寒,壬精至而阻者多,故而腹痛如坠……”
什么意思?到了这个时候还拽文?老太太一脸愠怒:“照直说!”
郎中愣了一愣,照实道:“葵水来了……”
……
芸娘被收拾停当,又喝了送上来治痛经的汤药,渐渐困乏的睡了过去。
半夜,李阿婆以为芸娘掖被子的借口溜了进去,将芸娘晃醒,将一块点心塞到芸娘唇边,悄声道:“吃!”
香气陡然传进芸娘鼻中。
这是新鲜小麦的味道。是山的味道,风的味道,阳光的味道,也是时间的味道,人情的味道。
新麦在石碾子上跳动,忙碌了一年的农户怀着丰收的喜悦,手持胡萝卜,赶着驴子,将新麦一点一点的磨成细粉。
细面粉掺上鲜活的泉水,在灵巧的双手下,被揉成如玉一般的面团,就着已被烧热的挥发着香气的油水,刺啦一声,便成就了这般烹饪的智慧……
芸娘大口一张,白森森的牙齿已咬上了点心,只要她再稍稍一用力,她空了许多天的五脏庙便能得以慰藉。
李阿婆悄声催促道:“快吃,旁人不知道……”
芸娘强忍着松了口,瞟了一眼李阿婆:“阿婆怎么知道?”李氏都以为她是真的闹着要回江宁。
李阿婆啧啧一声,得意道:“你这娃儿一撅腚,你阿婆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快吃,趁热吃。”
芸娘:“……”
此时万籁俱寂,透过帘子,显见天边的一轮明月,同江宁的明月多像啊。
然而她知道,想闹着回江宁,除非左家人真的放人,否则阿娘的名字已经记在了左家名下,且在衙门备了案,想离去不是件简单的事。
芸娘坚贞的一扭头,道:“不能吃。我都忍到现在这个地步,可不能前功尽弃。”
自然芸娘也承认,她这一出的代价是有些大。
风寒、腹饥、痛经……诸事一气儿堆在了一处,真真切切拿了她半条命去。
外间耳房陪夜的丫头翻了个身,李阿婆无法,只得将点心塞进芸娘枕头下面,悄声嘱咐道:“实在饿不住便吃。左家若不松口,我们再想旁的法子,没的带累自己身子……”
来了葵水的芸娘再不是此前的芸娘。
从生理意义上来说,她已成了大姑娘。
如若左家当即出去能寻个女婿回来,芸娘便能接过承嗣的大任。
便在左老太太心急火燎的时候,苏陌白再次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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