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西斜时,武昌城码头上的喧闹,随着那送葬队伍的远去渐渐消散了。
残阳渐暖,凝成了一道道带着血色红晕的晚霞,映照在武昌城里。
这暖光透过那点亮了烛灯的翠红楼,映落在了楼后的一座破陋的茅屋窗前。
茅屋中,江南鹤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任口中那苦酒的气味冲入眼鼻,熏出了几滴泪来。
他的身边,隔着一张桌子,便是惊恐的江南风。
桌子上,摆着一杯盛满的浊酒。可江南风迟迟不敢去拿这酒杯——甚至,他并不敢动弹分毫。
“我看到,你去城外送葬了。”江南鹤的声音,轻轻地在小屋中漾开,有些飘渺,亦真亦幻,不知是不是被酒气醺醉了几分。
江南风拘谨地点了点头。
“也不算是送,只是在队伍外头张望了几眼……”他轻声答道。
“知道这队伍送的是谁么?”江南鹤问道。
“知道……”江南风小声答道,“是码头上一间商铺的老爷……”
江南鹤缓缓又抿了一口苦酒,任双眼又被泪朦胧了几分。
“是老四……”他冷冷说道,“江南蛟,你还记得么……”
江南风只低着头,脸上却并无几分意外。
“记得,是老四,江南蛟……”他有些麻木地重复道。
苦酒难咽,又惹来了江南鹤的几滴泪水。
“是月容杀了他……”江南鹤缓缓道。
“是……”江南蛟只是呆滞地应道,“是月容杀的……”
屋中人沉默了片刻。
有些刺鼻的酒气萦绕在杯间,将那斜阳的光彩,也染作了一片落寞。
“老二也死了。”江南鹤为自己斟满一杯浊酒,口中随意地说道。
江南风的身形,却微微一颤。这一次,他没有回话。
“在衡阳城外……”江南鹤只是平静地说着,却止不住两眼间这苦酒化作的泪纹绵延开去,“他为保我撤走,只身留下断后,被月容杀了……”
江南鹤眼角余光瞥见,这句话落定时,身边的江南风忽然举起了那杯满满的浊酒,猛仰起头,一饮而尽。
浊酒的气味十分刺鼻,纵是平日里喝惯了这酒的江南风,也多是小口慢抿。似这般仰头一贯而入,让这蓬头垢面的落魄人也有些承受不住,被酒气熏得口鼻火辣,双目朦胧。
江南风的喉中,发出了几声呜咽,不知是被这苦酒呛了口鼻,还是哭泣悲鸣。
“我知你不愿见我。”江南鹤在这呜咽声中,为江南风又轻轻斟了一杯浊酒,“但这世上,能陪我喝酒的兄弟,只剩下你一人了。”
在酒将要漫洒出来时,江南鹤的手收住了。这晃荡的一杯苦酒,恰恰斟满,再多一滴也受不住了。
“慢些喝,莫要急。”江南鹤轻声唤着,“难得买了这壶酒,不要洒了。”
江南风不回话,只将那酒杯送到了嘴边,贪婪地吮吸着这杯中物,求那火辣的气息摒去了脑中的一切回忆,莫让他记起片刻往昔来。
江南鹤看着江南风这卑微的饮法,缓缓摇了摇头。他自己则坐直了身形,只缓缓把酒杯探到嘴边,轻轻嘬了一口。
“我在衡阳城,与月容过了两手……”他凝望着窗外,面色一如既往的平静,不见丝毫起伏,“月容在兵器上淬了毒,所以老二才死在了她手上……”
这平静的话语,却让江南风猛地一惊!他手中一颤,将那酒杯失手落到了床上,洒落了一片酒香。
江南鹤只是冷静地将酒杯捧在双手间,似个参禅的老僧般坐定。
“说来讽刺,自你走后,江门中再无人能调配得出这江门奇毒。”他缓缓地说道,“如今,连江门里,这剧毒都用尽了。月容这丫头,究竟是从何处,寻来了这般奇毒呢?”
他的眼睛,终于微微转向了江南风看去。
江南风只佝偻着身子,把脸对着那床上渐渐散开的酒渍,任那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熏得他泪流满面。
屋中的微风,也如这刺鼻的酒气般,化作了千万支利箭,向江南风心口扎来。
“老三,你没什么话要对我说么?”江南鹤悠悠地问道。
江南风只是呜咽抽泣着,不敢回话。
江南鹤等了许久,终于重又望向窗外,看着那燃起了灯火的翠红楼。
“离了江门,天大地大,你去哪里不好,为什么要安心在这青楼后头搭起这么个棚屋来……”江南鹤抿了一口浊酒,低沉下嗓音道,“老三,若我没记错——当年你是因为和一个青楼女子说了身份,才被逐出江门的吧……若我没记错,那青楼女子就是这翠红楼里的姑娘?名字……好像是叫……阿香?”
“江南鹤!”一个粗粝的吼声忽然在小屋中炸响开来,“一人做事一人当!月容的毒药,是我给他的,与别人无关!”
江南鹤苦笑了一声。
“你当年若能有这般气概,何至于被父亲逐出江门?”他惨然笑道,酒气熏出的泪痕却在这笑容间散开,一时分不清是笑是哭来……
过了良久,江南鹤终于收住了面容,沉下脸来看向江南风。
“我曾在父亲灵前立下重誓,若有一日你与江门为敌,我一定亲手杀了你。”
这阴冷的声响,似一道利刃,架在了江南风的脖颈上。
但也许是酒气熏去了江南风的怯懦,这时他正面盯上了那曾让他在噩梦中恐惧到颤抖的江南鹤时,他却忽然发现,这兄长的面容并不似梦中那般狰狞恐怖。
此时的江南鹤,与江南风一样脆弱。
江南风竟放肆地大笑起来!
这笑声,让小屋中阴冷的气氛瞬间散却了。
江南鹤茫然地看着江南风,困惑着这蓬头垢面的落魄人,此刻竟能如此洒脱。
他也许无法明白,江南风此刻的心境——他的惊惧和惶恐,都是源于对生的眷恋和对死的畏惧,但当死成为了定局时,这恐惧反而消散了。
他怕了江南鹤几十年,却唯独在今天,他面对这个兄长,没有了半点仓皇。
“江南鹤,你这一年,过得如何?”他忽然似个多年未见的兄弟般,关切地对江南鹤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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