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打落,在这小屋间留下了一片红晕。
江南鹤缓缓横下了眉眼来。
“怎么,我这一年做了什么,你会不知道么?”
江南风笑了笑,提起身前的酒壶,缓缓往江南鹤的杯中斟了一杯浊酒。
就像一对落魄旧友,久别重逢。
“我知道……”江南风笑道,“我知道,你做错了……”
“错了?”江南鹤的声音,微微扬了起来。
“错了。”江南风停下了酒杯,却没掌握好力道——倒在了江南鹤杯里的酒,漫了出来。
“哪里错了?”江南鹤只是冷冷问道。
“错在,你不懂官场,也不懂朝廷。”江南风轻轻拾起自己身前那倾覆的酒杯,缓缓为自己斟起了酒来,“你是江湖人,懂得江湖上的世故,也懂得许多拳脚功夫。可官场,不是江湖人该去的地方。在那里,不论你是江湖好汉,还是落魄流民,人家都管你叫——百姓。”
江南鹤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想说什么?”
江南风微笑着,不觉又用过了力道,把自己杯中的酒也斟得漫洒了出来。
“这世上,君如天,官是漫天云雨,百姓是地上的浮尘。”他说着,有些心疼地舔去了漫在指间的浊酒,“江南鹤,你可曾见过,天上的雨怕打着地上的浮尘,这雨就不下了?”
江南鹤沉默了下来。
江南风却举起了酒杯,对着江南鹤手里碰了一下杯脚,便豪爽地将这杯中物灌入了喉中。
一股熏人的酒气在他肺腑间乱撞,却化作了一片朦胧的笑意,漾到了他的脸上。
江南鹤只静静握着那酒杯,对着窗外良久,默然无语。
直至这夜色渐浓,江南鹤暗暗琢磨着,去往道成寺杀人的野雪和尚,差不多该回来了……
“老三,我最后问你一件事。”江南鹤忽然唤道。
江南风正往自己的杯中斟酒,便随口应道:“问吧。”
江南鹤望着眼前这华丽的翠红楼,轻声问道:“你这一生,为了一个青楼女子,沦落至此,值得么?”
江南风手中的酒壶,忽然停了下来,只在那杯中留下了半杯浊酒。
他也抬起头,透过这小窗,看向了翠红楼上的灯火。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面带着微笑,喃喃地念道,“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江南鹤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知所谓。”他笑着叹道。
江南风也大笑起来,向江南鹤举起了手里的酒杯来。
两杯一碰,溅洒出几点酒星,被斜阳的暖光映亮了。这点点鲜艳的酒星,仿若是那翠红楼里的灯火,进了这破屋中一般。
入夜时,翠红楼里灯红酒绿,一片繁华景象。
翠红楼后的这片小屋,却隐没在夜色中,似沉睡了过去一般,没有动静。
一个女人的身影,忽然落到这小屋的棚顶上。女人的脚步极稳,没有发出什么声响来。她的怀中,还有一个沉沉睡去的孩子,在美梦中安详着,未曾察觉这下起伏。
女人轻轻从屋顶上翻下,矫健地落在了小屋的正门前。
屋中人似没有察觉这响声,任这小屋在昏暗中冷清地睡去。
“三叔?”江月容迟疑的声音,从小屋门外传进了屋中。
她的声音,有些低沉,有些嘶哑,也有些颓然。
“三叔……”江月容听不到江南风的回话,又缓缓在门缝间小声唤道,“我知道,你不愿见我。半个月前说了那般绝情的话,我本也没有面目再来找你。可如今,我无处可去了……”
屋内只有风声,没有人响。
江月容抚着怀中孩儿的额头,不觉流下了两行泪来:“城东那破庙被和尚拆了。和尚受了江南鹤的挑拨,要杀我。我自不怕无处藏身,只是这孩儿还小,不能让他跟着我一起受苦——三叔,求你开下门,让我这孩儿在此处住上一两日,好么?”
屋中的寂静,有些怪异了。
江月容暗暗皱起了眉头——莫非今夜,江南风不在这小屋中?
江月容轻轻用力,便推开了那本无什么遮拦的门板。
空旷的小屋中,只在那窗前的床上,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影。人影对着窗外的翠红楼,微微低着头,似睡去了一般。
人影的嘴中,有什么暗红色的黏物,正顺着嘴角滴滴滑落,远远地传来一阵腥气……
是血!江月容这般刺客,对这气味再熟悉不过了!
“三叔!”她失声喊着,抱住怀中的孩儿向那人影跑去!
江南风的身上还留存着余温,像是强忍着痛楚,克制着那致命困意的袭来。他眼角的太阳穴上,有一个深深的凹印,好似将皮下的头颅骨都打碎了一般!
是江南鹤的招法!
“三叔,你别怕,我去给你拿药!”江月容惊慌地把那孩子放在了床头,向着小屋门口的药柜跑去。
可拉开这药柜,却见满目都是药瓶,昏暗的天色下哪里分得出彼此来!江月容只觉眼花缭乱,又急火攻心。
“三叔,哪瓶药能救你?”她一边在那药柜中翻瓶倒柜,一边仓皇地喊着,“这么多药,总有一瓶能救命的!告诉我,我拿给你!”
这片嘈杂声中,江南风缓缓向江月容扭过头去。
“贱人!”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从江南风喉中轻轻地传出,“给我安静点!”
江月容一惊,不觉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嘈杂的声响落定时,江月容才听清,原来是从那翠红楼里,有一阵婉转如天籁的唱曲声,悠悠地潜入了这小屋来,轻柔地在江南风的耳边调情似地抚弄着。
月色如雪,灯火繁星。
江南风在这唱曲声中,被夜色洗净了面容,任晚风梳理了须发,像个翩翩公子般,坐在了离这唱曲人最远端的雅座上,遥望着佳人的靓影,陶醉着曼妙的歌喉。
一切都恍如梦幻,却又如此真实。
一曲声落定,江南风的嘴角露出了一抹满足的笑意。
像是一个痴情的贵公子,远远地与那台上的歌妓相视一笑,让女子的脸上生出了一片绯红来。
“可惜,今夜唱的,不是桃花扇……”江南风的口中,淡淡地说道。
晚风一拂,吹起了几缕茅屋上的碎草。
江南风的眼睛,在远处隐约的看客叫好声中,沉沉地合上了。
总算,今夜阿香的小曲,听上了。
此生,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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