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尘散去,浪涛平息,数不清的生魂在天地间漫无目的地飘荡。
封天阵封困邪魔,骨笛随之而裂,被操纵的怨魂在烛阴的灵泽庇护下恢复了神智,跟随等候已久的酆都鬼差去往地府。
但这数量何以万计,浩浩汤汤,如星河流淌。
众人停下来,仰望着巍峨的,已然如铜墙铁壁的封天阵,隔着厚厚的冰层,依稀望见漆黑的永夜。
日光照不进去,里头的人也再不能出来。
冰下山花摇曳,已久鲜活如初。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同一个人身上。
他久久伫立在阵前,仿佛与世隔绝,除了眼前的冰城,再看不到其他。
这样的平静在众多人,乃至遥岑看来,都是爆发的征兆。
封天阵既成,困在里头的人与死无异,但没有人敢在这时候过去告诉他这个事实。
他再次竖起了全身的刺,那模样,与多年前他刚刚坐上帝君之位时如出一辙。
阴鸷藏在短暂的温顺下,松开了缰绳,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他平静的样子,也很是骇人。
陵光上神不在了,这世上当真能拦得住他的人,恐怕已经没有了。
镜鸾和长潋相视一眼,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司幽犹豫良久,终上前一步,然未及开口,便望见一缕生魂飘飘荡荡,朝着重黎走去。
那是个小小的姑娘,死去时才五六岁的年纪,胸口被妖兽捅穿了,血湿哒哒地挂在身上,手上,她似是还没意识到自己怎么了,不住地抹着脸,那血又蹭到苍白的脸颊上,弄得一塌糊涂。
“把她拦下来!”眼看着生魂接近那座冰墙,霓旌慌忙冲着后头的鬼差疾呼。
这时候接近重黎,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鬼差意识到疏忽,忙不迭地望向那孩子的魂魄,她已经走得很远,到了重黎身后,不知死活地伸出几近透明的手扯了扯他的衣摆。
仿佛石雕般的人终于回过了头,猩红的双眼,如同看着死物般了无生息。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不由得为那孩子捏了把汗。
“重黎你别乱来!”镜鸾心惊肉跳地高喊。
他却似充耳不闻,垂眸注视着膝边的小小生魂,她看起来那么脏,沾满血污的手黏在他的衣摆上。
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慢慢淌出了血。
她仰着脸,看了他很久很久,饶是见惯了生死轮回的鬼差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生怕这孩子眨眼便会在魔尊的狂怒中灰飞烟灭。
司幽握紧了烛阴,清光凛冽,蓄势待发。
却在这时,听那孩子脆生生地问。
“大哥哥,你怎么哭了呀?遇到伤心事了吗?”
干净到恍若生前的声音,令众人怔了怔。
始终微微垂着头的魔尊,慢慢屈下身,蹲在了小小的生魂面前,用紧握到发僵的手抚过她的脸,擦去了一抹血色。
“……我在哭吗?”他不知道,过了很久,才发现自己眼角挂着泪。
滚烫到锥心。
生魂踮起脚尖,想帮他擦擦,可已离开肉身的魂魄,是碰不到活人的泪的。
她茫然地,错愕地看着自己的手,只看到掌心一片刺目的红。
重黎笑起来,无不温柔地望着她,轻抚她的头发。
“疼不疼?”
生魂摇着头,困惑的看着自己胸口的窟窿。
“大哥哥疼不疼?”她听到他的哽咽声,以为他是受伤了,可又看不到伤口在哪。
一句怯生生的询问,却似压垮骆驼的最后稻草,萧然的风声里,过了许久,他听到自己破碎的哭声。
在这个小小的生魂面前,蜷着身躯,断断续续,悲切嘶吼。
万籁将息,一切仿佛都在远去。
没有人说话了,众人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兵刃,呆呆地望着冰墙下,那道痛哭不已的身影。
往日仇怨,似乎在这一刻终被放下,什么仙魔殊途,正邪不容,都无所谓了。
那小小的魂魄走过去,轻轻地,不尽温柔地抱住伤心人。
便是触碰不到,也如莫大的恩赐与救赎。
随后各派出兵,与遥岑等魔族将领联手,四海妖兽连连败退,散布人间的魂魄陆续踏过鬼门关,似乎所有人都在忙碌。
忙着重振山河,忙着寻回亲朋。
像是又走过五千年光阴,长潋终于在魔界大门前的石阶上找到了重黎,他恍然地发着呆,手里握着一只几经破碎的红梅玉簪和一枚瑶碧石。
他认得,那是陵光还是凡人的时候,时常带在身边的东西。
重黎怔怔地望着,似是全然没有留意到有人走近了。
长潋看了他一会儿,叹息着坐下。
挨着他,一同坐在冷冰冰的石阶上。
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昆仑山已经夺回来了。”长潋说下去,“虽说被那帮畜生折腾得够呛,但假以时日,定能恢复如初。”
重黎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指腹摩挲着手中的玉簪,抚过上头的裂痕。
“这簪子——”他忽地笑了声,“我修了两回,第一回是用法术,第二回却是得老老实实地粘,兜兜转转,她能留下的东西,居然只有这么一样。”
不染和霄明,都一并困在了封天阵中,他翻遍了云渺宫,朝云城,连白辛城都去了。
可是什么都没找到。
她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来时高不可攀,去时不染纤尘。
四灵之首,朱雀上神。
他在这门前坐了好久,像是还等着谁会从路的尽头冉冉而来,带着要给他的生辰礼,祝他喜乐平安。
他哽咽了一下,“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会发疯发狂?”
长潋看着他,没有否认。
事实上在嶓冢山看到那样的他,谁能不惧。
重黎狠狠抹了把脸,“她没有死,我也不会堕落。”
他曾跌进这世上最脏的污泥里,受天下人唾弃,可他的神明却把他抱起,牵着他的手,说要带他回家。
他发了誓,再不会让她失望。
他站起来,踉跄前行。
六界百废待兴,留给他们的太多太多,根本没有时间容他伤悲。
他一头扎进碌碌苍生里,眼前的人啊,物啊,都似浮光掠影,匆匆如岁月湍急,他好像又失了五感,谁都记不清,看不清。
只是忙着,忙着什么?
好像也想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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