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疑带着长潋离开那日,或是故人重逢,许多平日里都不会细想的过往,皆随感慨涌上心头,当晚陵光极为难得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盛世煌煌,海晏河清,最平凡的相遇,最动人的重逢,无数虚惊一场,有幸失而复得,江枫渔火,春暖花开……每一处风景里,都有同一个人。
白云苍狗,长风绵绵,她也如凡人一般,垂垂老矣,看着掌心的裂纹,粗糙的十指,感慨白发苍苍,寿数将尽。
有个人陪她淌过岁月长河,平静地走到坎坷波折的路尽头,坐下来,心无愧怍地回望来路。
笑谈生前。
牵着她的那只手是暖的,指腹生着粗糙的茧,掌心却柔软。
她合上眼,心是安定的。
黄泉厚土,无所畏惧。
梦里似千年,醒来天还是黑的。
床头的膏烛早已燃尽,她起身,点亮案头一盏油灯,执在手中,披了件外袍走出门。
三星西斜,明月还挂在梢头,萧萧晚风,冷得人一哆嗦。
总是热热闹闹的街巷,万籁俱寂,呵一口气,似烟云洇开。
她举着灯,慢慢地走,回过神,竟站在后厨门外,神使鬼差地,上前推开了那扇门。
烛光霎时照亮了整间屋子,衾暖灶冷,篓子里有一些白菜和面条。
她其实不饿,但心里空落落的,总想做点什么。
于是点起了柴火,烧暖了锅灶,一瓢水,哗哗地倾下去,没一会儿,便咕嘟咕嘟地滚起来。
切菜,下面。
水雾氤氲,仿佛将一切都拖回了久远的梦里。
三危幻境,记忆都模糊的那一晚,站在灶台边忙活着给她煮一碗宵夜的人。
本以为刻骨铭心的会是那些轰轰烈烈的波折,骨血为誓的坚定,可到头来猝然从脑子里冒出来的,却往往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碗面,一包桂花糕,鸡毛蒜皮的争执,一起走过的长街上偶一抬头,望见的一盏粗糙的纸灯……细密如针,仿佛将心掰开了,再揉碎,从渣滓里寻出片刻的温柔。
细想来,其实误会与分别的时间,远比相伴来得长。
那颗糖其实早就化了,她只来得及尝到那丁点儿的甜。
守着这短暂回忆走过漫漫千年,她时常会想,自己到底是在等他,还是为了让自己不至于绝望到一步都走不下去。
这些年里,从大荒南北,到旖旎江南,明月桥头,花影灯下,她遇见无数素昧相识的“故人”。
她在那么多熟悉的面孔里寻着,仓皇地张看着,好几回瞧见相似的背影,追过去,又失望而归。
锅里的水热闹地翻腾着,她静静地看了很久,以至于面盛出来的时候,其实有些糊了。
她端着面,坐在桌前,烛火涩然,风声渺远,拿起了辣椒罐子,才舀一勺,忽又顿住,想了想,抖掉了大半。
清汤面儿上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油,很是诱人,她尝了一口。
心道,其实比从前做得好吃许多了,只是仍旧感到好像缺了一味,总是做不出记忆里的味道。
真要说是缺了什么,又答不上来,明明是那么久远的事,偏固执地觉着不是这样。
一滴温热砸在手背上,猝不及防的,她自己都怔住了。
只是一碗面没有煮好,好像又不仅仅只是一碗面,而是更多,更多她来不及填补的空缺,浮生醉梦里,她醒来,似乎已经过完了一辈子。
可这一生里,走到最后,双手是空的,心也是空的,她说不上来到底因为什么,忽然间觉得难受得厉害。
蓦然一股子酸涩刺疼了她,无端的委屈起来,眼泪也簌簌地淌。
汤冷了,面也糊了,寂寂长夜里,只剩她捂着脸泣不成声。
……
黯然深梦里,似乎一切都是碎散的,走在漫无尽头的永夜中,不知今夕何夕。
被碾碎的思绪在千万年的沉寂中缓缓汇集,渐渐的,有了虚渺的轮廓。
一盏金莲于黑暗中绽开,抖落无数星辰,莹莹如溪,绕着薄如蝉翼的花瓣盘旋而上,万里星河如幻梦,恍然间,似乎听到了风声。
仿佛刚下过一场雨,湿润的雨露落在睫毛上,颤抖着,缓缓睁开眼。
天地好像亮堂了些许,但能看清的依旧只有眼前的金莲。
他想了很久,才从混乱的记忆里回转过来。
“……妙音?”
莲心传来一声低笑,“我不是妙音。”
声音是温柔的,总是带着一点笑意,他从未听过,但莫名的,好像已经知道答案。
“您是……常羲上神吗?”
那声音顿了顿,没有否认:“当年苍梧渊,我曾在妙音中留下一缕意念,没想到一等就是十万年……能在这见到你,他……已经死了吗?”
她不曾道出名姓,但他就是知道她在说谁。
“是,我亲手杀了他。”
她笑了笑:“是吗,那就好……”
“您不怨?”
“怨什么?”她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十万年,还不够吗。”
“不过有句话你说错了。”她话锋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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